“镇反”没有揪出我们知青中的反革命,却彻底摧毁了我们的革命斗志。“尖刀造反队的大方向错了”——它既不是革命组织,也不是反革命组织,它是“中派”组织。这无疑是给我们这些热血青年当头一棒,社办场是“修正主义的温床”,要“砸烂社办场,彻底闹革命”。原来我们拼死拼活地响应党和毛主席的号召,“抓革命,促生产”却是躺在了“修正主义”的“温床”上。一切都乱套了。场长回家了,指导员跑了,那几户本地的社员也回到了原来的生产队。没有了领导,造反队的头头也被“镇反”打趴下了。
“走走走,回重庆去!不干啦!”
屋外传来一个同学的大声吼叫,“要革命的跟我杀回重庆去!”多数同学齐声响应:“对头,三年啦,也该回去探亲啦。”
“同学们,”这时张方伟站了出来,“大家想好哟,现在要是都回去了,林场硬是真的要垮了哟!”
“垮就垮!未必你还有办法哟?”
熊开达是林场的保管员,也算是曾经的干部吧,他说:“要是下队的话,那就是一个人去一个生产队,是集体生活好还是单个人生活好?再说了,谷子马上就要黄了,棉花也要收获了,我们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眼看到手的粮,到手的钱,都拿去打水漂?”
“对头,”我和刘祖福极力附和,“划不来,要回去探亲等到忙过了,或者分期分批地回去。”
开达又说:“回去探了亲,总还要回来,如果都回去,回来吃啥子?”
最终,林场只剩下四男一女五个同学:张方伟、熊开达、刘祖福、谌英芝和我。劳动力实在是紧张了点,田里的活儿归我们四个男生,家里的活儿就只有英艺一人干了——煮饭、喂猪、晒谷子,牛草由我们带回来。
林场共有二十多亩水稻、七八亩棉花、四头猪、三头牛。那十几亩红苕,离成熟还早得很,可以吃的时候就吃一点挖一点,反正挖回来也不好保管。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准备收割水稻。上山砍了几天柴,就等着开镰收割了。
一、割谷
清晨5点多,天刚蒙蒙亮,我们扛拌桶的扛拌桶,扛挡席的扛挡席,背着背篼,拿着镰刀,走向稻田,开始了收割。
我们四个人每两个人轮流割谷子和拌谷子(脱粒)。拌桶里有一背篼了,就装满一背篼,背回林场的球场,由英芝翻晒。
骄阳似火,初秋与盛夏一样的炎热。
火辣辣的太阳烤在身上,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稻田里的水。为了磨练意志,开达索性连草帽也扔了。草屑和溅落的谷子粘在头上和脸上乃至全身,一个个好像稻田的卫士。臂膀被稻草割开无数道血口,血虽流不出来,但很不舒服。
长时间的弯腰,腰痛得简直直不起来。冬水田还好点,人陷在泥里,腰弯得不太下去,人要好受点,而且水温和扬起的水滴可起到降温的作用。旱田就不同啦,地表的潮湿被太阳照晒,一股热气往我们的身上涌,就像是在蒸桑拿。没有了水的“滋润”,浑身被稻草割开的口子在汗水的浸泡下不知是痒还是痛,难受得不得了。旱地的泥土不陷人,人站在地里割谷,腰就要弯得更多。
沉重的劳动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也少了许多语言。大家除了互相鼓励要“坚持”外,毛主席语录就成了我们的精神力量。
那天是我扛的拌桶。我个子最小,但我不服输。拌桶有一百多斤重,我总不能老是让方伟他们扛。崎岖的田间小道弯弯拐拐,上上下下。拌桶扛在肩上,重心太高,摇摇晃晃,我几次栽倒在田里。我后来掌握了平衡,终于制服了它,把拌桶扛到了与一队接壤的旱田里。
太阳爬到几竹竿高了(没有钟,看太阳高低掌握时间),我们还没吃早饭。“方伟,是不是回去吃饭了哟?我的肚皮都‘巴’(粘)到背脊骨喽!”
“要得,马上。”方伟回答,但就是不见行动。
“毛主席说,”开达接过话来,“‘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早上凉快,多干一会儿,把这块田割完我们就走。
来,我们两个来比比看,看哪个割得快。”
我无话可说,只有继续割谷子。突然,只听“哎呀”一声惨叫,开达捂着他的右手(他是个左撇子),痛苦地坐在了地上,鲜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
“啷个啦?啷个啦?”方伟和祖福丢下手中的谷把奔了过来。“小心点嘛!饿得都打翩翩了,不晓得还比个啥子赛。”
“没得啥子,指拇没有割断,还连起的。”这时的开达已经镇定自若,把自己的烂衣服撕下一条布巾,包裹好伤口,又继续割稻子去了。望着坚强、倔强的开达,我很是佩服。
太阳越升越高,肚子越来越饿,可谁也不提吃早饭的话,像是在跟谁赌气。开达其实也饿得不行了,只见他跪在地里,吃力地挥舞着镰刀,嘴里还念念有词: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精神有时也许确实会产生粮食的作用。这一天我们吃早饭的时间已经是12点多钟了。
一个多星期,水稻收回一大半,我们每个人却瘦了一大圈。那不仅是累的,主要是营养跟不上。每顿都是红苕干饭、酸菜汤、泡咸菜,没有一点油荤。英芝每天在烈日下翻晒着谷子,同样是挥汗如雨。
牛叫唤了,就把它们一头头牵出来,拴到屋后的树林里,让它们就近吃一点草,然后等着我们收工带点青谷草回来。给我们煮饭的同时,还要给那几头嗷嗷狂叫的饿猪煮猪草。林场凡是喘气的,不约而同地显现出一种饿相,都可怜。
看见英芝那么劳累,我心疼她,可也没办法,人太少了。好在那时陈明善和童明惠回来了,晒谷子的任务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他俩身上,也好方便他俩耍朋友。
二十几亩水稻终于全部收回来了。
晒干,扬净,还背到木楼上。这时的农活松了一大截,只是小春作物还没耕种。
二、榨油
有一头猪儿肥了,按理可以改善伙食了。可当时国家的政策是不准随便宰杀的,必须先卖一头给国家,然后再杀一头自己吃。于是,我们抬着自己养的肥猪,走了三十里山路拾到清江区经营站,卖给了国家。毛重150斤,每斤四角四分一厘四,六十多块钱,一分不少人到开达的“保险箱”(小木箱)里。
农村吃的菜油都是自己生产,把油菜籽拿到榨油坊自己榨出来的。前两年林场有农民在,这些事不用我们操心,我们根本就不会榨油。通过两年农业劳动,我们已经掌握了全部农活,榨油也算是我们必须学习的一课吧。于是我们决定自己去油坊沟榨油。
我见过两种榨油方式,一种是千斤榨,一种是雷公榨。我们林场山背后刘家沟的油坊是“千斤榨”,也就是将油菜籽炒好,磨细,再经过碾磨,蒸熟,用谷草包成一个个油饼,整齐放在千斤榨里,然后拾上条石压在上面。要不停地加石头,不停地加压,直到压出油为止。
榨的菜油真香,十里八里就能闻到油坊的香气。几十斤油背回林场,我们急不可耐地想炸一顿“狗卵坨”(面疙瘩),那可是那些年代仅次于荤菜的食物。
“不行!”开达又发言了,“只有这么几十斤油,还是要节约点吃,等他们都回来了再炸。”
那年的七八月,重庆武斗正酣,交通中断,回重庆的同学们一直没有回来。
“95”命令下达后,武斗逐渐平息,我们猜想同学们该回来了。开达说由于武斗,重庆蔬菜供应紧张,很难吃到新鲜蔬菜,我们现在多种点蔬菜,迎接同学们归来。
说真的,好想他们回来呀。小春还没播种,季节不等人啊。
说干就干,国庆刚过,什么山东大白菜、重庆瓢儿白、酒罐萝卜、本地芹菜,水灵灵地铺满了我们的菜园,就等同学们回来尝鲜了。
三、失守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他们盼回来了。可是曾经的战友们,完全变了模样。
赶场,睡懒觉,玩,就是没有人下地,没有人干活。开达还想成立什么“飞鸣镝战斗队”,以期重新把同学们组织起来,可谁还有心参加?唯一使大家能够“自觉”劳动的就是背谷子到水宁粮站去换粮票,而且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后来发展到连楼梯都懒得爬,干脆把楼板打个洞,把谷子从楼上直接放下来用背篼接。
“熊开达!把钱拿来分了!”一个同学气势汹汹地说。“这还了得!”只见开达猛扑到床上,坐在他的保险箱上:“哪个敢动集体的财产,老子跟他拼了!”我们几个马上围了过去,保护着开达,但最终还是把那卖猪的钱平分了。
方伟他们四个人决定也不干了,回重庆探亲去。我因平反后回去过一次,开达就叫我再坚持一下,坚持到他们回来。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愈加显得“势单力薄”,好在裴寿明帮了我不少忙。
球场边那块“圈脚田”,有八分面积,是种的棉花。我一个人拔田里的棉花秆,双手打起了泡,但是我还得从牛圈淘粪,背十几背篓牛粪到地里,耕地,刨厢,播种,掩土。
眼看天越来越冷,我们的“板田”一块都没有耕(过去农村的冬水田要耕了才能过冬)。我叫上寿明,他会耕水田。谁知刚一下田,牛就冲上田坎。
寿明对我说:“算了,你也莫做了,你一个人做又有啥子用嘛?”
我受不得一点委屈。想起镇反时有人说我是“政治扒手”,现在又是“假积极”,我彻底动摇了。但不忍眼看白花花的棉花烂在地里,于是我又背着背篼出去摘棉花。这天回来,我走到厨房揭开锅盖,锅里却干干净净…气急败坏的我噙着眼泪,直奔公社,找文书谢斗文开了张探亲证明。
得知我要回重庆的消息,公社书记张政发赶到林场,站在我的床前(因大雨屋里进水,为防潮湿,我们的床都吊在了空中)语重心长地说:“天保,你要是也走了,林场怕是真的要垮了哟。”我从心里感谢领导对我的信任,但当时的我已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离开林场,冲下李家河,爬上斯连垭。我回头望了望印盒山上的林场:对不起,不是我不守了,我实在是守不住了!
(戎天宝,系1964年下乡原巴中县斯连公社知青)。备注:斯连公社就是现在的水宁寺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