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姬拈韵斗花笺
岳凌云“盘盘大才同马班”(见释含澈《<七星山人诗存>题词》),平生遭际颇为坎廪,交游十分广泛,加之当时所处的特殊时代,其情感世界因而非常丰裕,“新愁旧愁涌万端”“或筹时务愁痼疾”“或拔奇才愁抑塞”“早岁才名花窈窕”“娇姬拈韵斗花笺”。现录其章台游冶之作三首,其行迹可知一二。
《即席赠蹇镇幰》二绝:
浅笑轻颦性格柔,香云如带月如钩。
横波一转深无几,淹没才人不出头。
情波浩淼爱河深,翠羽翩跹月满林。
我亦罗浮花下客,沉酣香梦到于今。
《湖南蒋公子赏一歌姬,谋脱其籍而未谐也。索余赠诗,即席口占,其尊人为川中皋使》:
不识宫商觉可人,哀丝豪竹谱阳春。
琴心易逗桃花笑,书意难摹柳叶颦。
绰约眉间能度语,轻盈掌上欲飞身。
刘郎莫恨蓬山远,佩月纫霞证夙因。
《访旧辞》:
花澹澹兮水冷冷,嗟予美兮困风尘。
生小云英曾识面,十载重访柳楼人。
慵鬟掠削香云薄,缟衣翩跹秀骨嶙。
共话当年游冶事,红裙绿酒送青春。
胡姬十五当垆坐,不羡金吾羡多珍。
柳丝易绊章台马,神剑难合延平津。
王孙尽解怜芳草,妒煞销魂若箇真。
忽忽回头惊泡幻,白云苍狗迹都陈。
飘零红粉身如叶,憔悴青衫鬓有银。
梦断繁华思净土,枝巢鹪鹩借无因。
何期玉貌张雕武,行行与我结德邻。
目成鉴赏骊黄外,眉语灯前慰藉频。
怜香怜才情两醉,问年况是同生辰。
大火西流月在申,炎风眯目碾赤轮。
无端引入清凉界,片语翻成肺腑亲。
春郭桥下微波皴,照影惊鸿绝怆神。
小星祝郎梯月窟,屈蠖怨蛾一朝伸。
芳时惆怅绿阴新,喜看名花开合昏。
焚香秘祷司香尉,早拾愁红上锦茵。
岳凌云一生除娶长妻毛氏、次妻郑氏(即姚华女史)外,尚纳妾两人:黄氏、白姬。黄氏,仅见于王也樵《诗缘正编卷十》,“郑德玉,字姚华……《樵说》:‘予始刊《诗缘》,录女史二绝句,误谓小山簉室黄氏作。’”“簉室”,旧时称妾。俞正燮《癸巳类稿·释小补楚语笄内则总角义》:“小妻曰妾,曰嬬,曰姬,曰侧室,曰簉室。”对此,《七星山人集》则丝毫未透露个中消息,或是岳氏负笈成都时所纳,可说是隐藏得深。而对于白姬在自己生命中的存在,岳凌云却相当坦诚,《寓巴州次杜甫赠李白韵》:“簉室寓巴江,治生无谬巧。暂远交谪声,双栖谋一饱。”与白姬从相识、相知以至死别的全过程均有述及。而“白姬若莲,艳而知书。予寄寓巴州,相从十载,医刀混迹,恒数月不归。”(见《口占慰内》),不啻为岳氏心目中的“白玫瑰”。如此一来,对“红玫瑰”郑姚华的情感冲击不可谓不大。
岳凌云《因宾兴公事羁滞县垣作》交代了遭逢白姬的缘起。南江县城以南,沿河两岸数十里有古柏千余株,历朝均属国有而管护甚严,若有损伐必将治罪。同治年间,贼人盗伐“皇柏”惹发众怒,“千年表树陡摧残,怒偏行人发指冠。”时任知县何诒孙募修公山书院兼议宾兴,“查获禁柏贼赃数百件”,岳凌云受命管领查办,“木赃约计千金”“交使筹办,以成宾兴盛典”。其时“水手百人皆木贼”,境况非常,岳凌云与白姬于此邂逅,冥冥之中若有神助。“白姬生于贼巢,知书识算,洞悉贼情。暨水力工资,口食按日,身价按月,皆姬代予给发,故携之同行,非徒为燕玉计也。”好个“非徒为燕玉计”!面对旁人的微词和非议,素来“公正练达,合邑推重”的岳凌云竟开始偏袒白姬,“议者以予携眷来往,经费浩繁,不知数千金公事,辄用数十人之多,仅增一口,何足计较?”此时的岳凌云用时兴的话讲,已开始“沦陷”以致不能自拔。
后来岳凌云与白姬的具体生活情况如何,我们不得而知。据岳凌云《七星山人集》,他晚年寓居巴州行医授徒时,白姬一直陪伴在身边长达十年,“或美酒多藏,或新语迭和”,且“琴德愔愔”,感情热烈而持久。后岳氏“因阅《黄山谷集》”,愧疚之际良心发现,于是《口占慰内》:
感君写韵复牵萝,织锦才情未足多。
堪笑涪翁诗愤激,不将悔过恕连波。
其实多情而聪明的岳凌云自然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难以驯服的是生而为人的欲望与执念,他给予郑姚华女史的亏欠与伤痛,一直在场。郑姚华的和诗,也证明此说不虚:
岩泉汲瓮瀹松萝,铩羽鸾交苦况多。
修史莫遗韩眨眼,怜香任惓顾横波。
《七星山人集》收录有《癸未初夏,梦中和人诗。醒时犹记二句云“听残巴女鸳鸯笛,卧冷宾姬翡翠衾”,未几而柳枝飞去,亦诗谶也。山居多暇,因足成之》。此诗题甚长,似有隐情,其中“柳枝”疑暗指白姬。对于白的逝去,岳凌云不免痛惜伤怀:
少日才华拟玉金,诗坛酒国掷光阴。
听残巴女鸳鸯笛,卧冷宾姬翡翠衾。
幽草偏怜风雨折,繁花岂耐雪霜侵。
空山俯仰惭明月,静好依然照素琴。
身陷“情波浩淼爱河深”的岳凌云,诗作时常流露出为情所累的焦灼与不安,《留别诗僧雪堂含澈》:“万绪千条尘网棼,划然脱尽独输君。”《七夕感怀》:“天上有缘犹憾别,人间多累莫钟情。”对“共话当年游冶事,红裙绿酒送青春”的风流过往也不无倦怠与悔过之意。《秋柳》:“对影最宜花隐逸,回头应悔絮癫狂。”《寄姚华女史》:“茂陵留滞文君老,愿假遐龄忏往愆。”《述怀》:“寡尤尤寡悔偏多,悔里光阴自销磨。”为此,他也曾祈望通过修道参佛以自求解脱,《次温少伯继副榜见赠原韵》:“凡骨欲寻丹鼎换,狂名聊借药囊收。”《感怀赠道士马炼阳居成都二仙庵,萧汇筠居新津老君山,挂清单于武侯祠》:“嗜奇竟想逃方外,腰挂葫芦海岳游。”《寄赠僧雪堂含澈新繁龙藏寺住持》:“几时退游龙藏寺,借一玉尘一蒲团。”然而“谈禅久识空空法,救世难忘脉脉情”(见《什邡县某延医途中雨霁》)“愿携香侣归莲界,笔底情尘未易删”(见《钟情篇》),这些恰恰表明一代“巴西儒医”岳凌云情感迷途中的沉醉、省思与抗争。
(何志平 郭鸿雁 杨登俊) 来自:巴中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