碥路逦迤连巴汉——话说米仓道
作者:周书浩
引子
北通汉沔,南达巴渝。在纵横交错的中国古代交通路网中,从今天的陕西汉中到重庆、成都等地,有数条由北向南翻越大巴山脉西段米仓山的交通路线,这些路线即历史上有名的米仓道。
米仓道是古蜀道的重要路线之一,与金牛道、荔枝道构成巴蜀地区进入关中平原的三条主路线。米仓道交通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商周之际甚至更远。远古巴人在征服与适应恶劣的自然环境过程中,开辟了米仓道,之后便成为他们翻越巴山、秦岭,北上关中平原等地的交通要道。
米仓道是先民的生存之路。上古时期,他们躲避猛兽、寻找食物、选择居所,北上南下,通过米仓道迁徙。
米仓道是巴人的征战之路。武王伐纣,巴人北上,途经米仓道参加牧野之战。
秦灭巴蜀,秦王朝虎狼之师南下,一部途经米仓道。
刘邦屯汉中,萧何在巴蜀筹集粮饷,将士吃喝用度由米仓道运输。
“昔汉祖不用韩信,信遁归西楚,萧相国追之”的历史传说发生在米仓道。
曹操击张鲁,张鲁从汉中“乃奔南山入巴中”,经过米仓道。
西魏恭帝初年,李迁哲、贺若敦出兵巴州,取道米仓道。
太子李贤被武则天废为庶人,流放巴州,从米仓道走来。
京兆尹严武贬为巴州刺史,通过米仓道赴任。
户部大臣张祎追扈唐僖宗入蜀,流寓巴州,途经米仓道。
南宋时期,部分抗金军糈通过米仓道运往前线。
部分蒙元铁骑经米仓道南下,南宋半壁江山加速沦陷。
……
在苍茫的岁月深处,史诗般、神话般的米仓道由北向南延伸,艰难地翻越米仓山,然后沿难江、诺水、巴河谷地蜿蜒,经集州(今南江)、壁州(今通江)、巴州(含今巴州区、恩阳区、平昌县)至丘陵地带,再连接通往成渝地区的驿道,通江达海。
南来北往的行旅及其商贸,繁荣了核心路段的集州、壁州、巴州。在亘古的道路上,走来了宗教、香料、歌舞、宝石,走去了茶叶、生漆、桐油、药材。米仓道不仅给集州、壁州、巴州及周边地区输送了贸易、艺术,也输送了战乱,同时也交流了思想、伦理、道德和世界观。因此,米仓道既是文化遗产走廊,也是知识、技术的传输载体;既是物资与移民的运输、迁徙通道,也是军事通道;更是秦巴山区历史上最具有想象力与变革精神的生命通道之一。
定义:名称嬗变
秦汉以来,米仓道经历了粮道、南北路、王公路、巴岭路、大行路等名称嬗变。清初,著名学者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将其命名“米仓道”,其名沿用至今,并成定名。
粮道。《史记》卷五十三《萧相国世家》:“沛公为汉王,以何为丞相……汉王引兵东定三秦,何以丞相留收巴蜀,填(同“镇”——引者)抚谕告,使给军食。”楚汉相争,凡是巴蜀地区往南郑、三秦地区运送物资的通道均可称“粮道”。米仓道是当时最便捷、最重要的粮道之一。
南北路、王公路。在今南江县公山镇二洞桥附近石壁上,有“天宝四载,太守郑子信,此南北路移险造阁记”题名。《太平寰宇记》卷之一百四十《山南西道八·集州》“……天宝元年改为符阳郡,乾元元年复为集州”,记载集州天宝元年(742)改政区名为符阳郡,乾元元年(758)由符阳郡又改为集州。“天宝四载”即唐玄宗天宝四年(745)。“太守郑子信”,太守即郡守,郑子信当为符阳郡太守,其生平事迹失考。据此题名,可知米仓道唐玄宗时名“南北路”——这种按道路走向命名、凡是从南至北的道路均可称“南北路”,它与“粮道”称谓一样,无鲜明地域特征,命名平庸。
道光《南江县志》下卷《杂纪》:“赤溪路侧,岩石倒于道。右有‘王公路’三大字未毁,笔势遒劲,方正端严,近颜鲁公(即颜真卿——引者)法书。年号、题名俱毁,识者惜之。”民国《南江县志》第一编《古迹志》亦记载此事。“赤溪”即今南江县赤溪镇,米仓道贯穿境内;“王公”泛指达官显贵,“王公路”即官道,代指米仓道。
巴岭路。“巴岭”“巴岭山”之名最早出现于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二十《漾水》、卷二十七《沔水》。“岭”“山”在古巴国境,故以“巴”字冠名,路因山名,跨越其间的道路便叫“巴岭路”“巴岭山路”。“巴岭”“巴岭山”是今巴山或大巴山名称之滥觞。唐人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第二十二《山南道三》:“(兴元府)西取巴岭路至集州二百八十里。”“西取”应为“南取”,“巴岭路”即米仓道。
大行路。五代王仁裕《玉堂闲话》:“兴元之南,有大竹路,通于巴州。”“行”字篆书极易同“竹”字混淆,“大竹路”应为“大行路”。“大行”系古时接待宾客的官吏,“大行路”当为宾客来往之官道。《资治通鉴》卷第六十七《汉纪五十九》胡三省注:“今兴元府,古汉中之地也。兴元之南有大行路,通于巴州。其路险峻,三日而达于山顶。其绝高处谓之‘孤云两角,去天一握。’孤云、两角,二山名也。今巴州汉巴郡宕渠县之北界也。三巴之地,此居其中,谓之中巴。巴之北境有米仓山,下视兴元,实孔道也。”该书卷第二百六十八《后梁纪三》胡三省注:“巴州在三巴之中,谓之中巴。兴元之南有大行路,径孤云两角,过米仓山则至巴州。”胡三省注均作“大行路”。
米仓关道、米仓道。《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六《陕西五·汉中府》:“……志曰:汉中入关中之道有三,而入蜀中之道有二。所谓入关中之道三者,一曰褒斜道,二曰傥骆道,三曰子午道也;所谓入蜀中之道二者,一曰金牛道,二曰米仓关道也。”又“米仓道”条:“自南郑而南,循山岭达于四川保宁府之巴州为米仓道。”
“米仓道”命名与刘邦据汉中、巴蜀之民供给军糈有关,与“米贼”在通往巴蜀的道路上修义舍置义米有关,与宋金战争期间输送军需物资有关,与道路翻越米仓山有关。(详参拙作《“米仓道”命名研究》)
走向:多线复合的南北交通路网
米仓道并非单一、孤立交通路线。在巴蜀地区通往关中的路网中,与金牛道、子午道等相互关联,但自成体系,有其自身的主道、支线,是多线复合的南北向交通路网。换言之,米仓道是连接汉水上游与渠江上游、翻越米仓山的主要道路及其相互间的旁道、支线、延长线的统称,并非其中一条道路的专称,系一个特定的交通系统。
记者据道光《南江县志》、民国《南江县志》、乾隆《南郑县志》、民国《续修南郑县志》等文献及实地考察,现将米仓道从北至南起点到终点路线胪列如下。从今汉中市南郑区到巴中市巴州区,曾经有多条道路翻越米仓山。为便于区分,记者将它们称西线、中线、东线、东线延线,其中政区及地名沿袭旧称。
西线:由陕西汉中府南郑县城西关西行,从上水渡过汉江,经高台寺—新集—濂水—黄官—庙坝—四川保宁府南江县焦家河。
中线:由南郑县城之南幺儿拐至下水渡,渡汉江至油房街(今南郑区大河坎镇油房街社区)或中咀子渡汉江,经回龙寺—中所营—草堰塘—周家坪—板桥子—黄家梁—酒店子—白兔岭—青树子—二里关—红庙塘—白杨塘—梅子坝(今名喜神坝),道路在此分歧:
梅子坝—小田坝—牛老壳梁—岩房坪—台上—南江县铁炉坝—桃园寺—焦家河,西线主路与中线主路在焦家河交会后,向南经龙神殿—上两河口(简称上两)。G244国道经此路线,至台上时,道路中矗立着今人修建的“蜀门秦关”仿古建筑。
梅子坝—小坝—西沟—南江县巴峪关—大坝(其中又有支线:小坝—黄草坪—映水坝—大坝)—亮垭子—草鞋坪—麻光子—关坝—洋潭—上两河口。米仓道西线、中线主路在上两河口殊途同归,然后经沙滩—桥亭场—马尿溪—南江县城—东榆铺(今公山镇)—石灰铺—沙河铺—马掌铺(今赤溪镇)—下两河口(今下两镇)—元潭铺—巴州枣林铺—巴州城。
东线:经南郑县城下水渡过汉江,溯冷水河,经张家村—边家山—卢家沟—三花石—祖师殿—柳树店—高家岭—岭头子—茶坊子—牟家坝—小坝,然后经西沟—南江县巴峪关—大坝,或小坝—黄草坪—南江映水坝—大坝。该路线由卢家沟—塘坎子—湘水寺—关爷庙—法慈院—回龙庙—水磨河—大垭—爬岩店,可至保宁府通江县与汉中府南郑县的界山天池梁。
东线延线:从东线牟家坝分路至郑家坝—青石关—回军坝—天池梁—通江县西河口—碑坝—通江县城(西河口、碑坝等地于1954年由四川通江县划归陕西南郑县)。东线延线至通江县碑坝后,翻越南江县与通江县界山铁船山(今系南江县与汉中市南郑区界山),从木竹垭西南行,经沙坝(今南江县神门乡)、九岭、鹿角垭也可至南江县城。
以上每条道路都要翻越米仓山。其中由南郑县城—牟家坝—小坝—巴峪关—大坝—草鞋坪—关坝—上两河口的中线到南江县城,再到巴州的路线,多数历史地理学者将其视为米仓道主路。这条路长约500里。从南郑经南江至巴州,跋山涉水,晓行夜宿,要行走六七日。今银(川)昆(明)高速公路汉中至巴中段大致就是沿此路线修建。高速公路在陕西汉中境内穿越约14公里长的米仓山特长隧道后,进入四川巴中辖境,然后与米仓道沿着巴河上游——南江两岸时而平行,时而重叠,分分合合,蜿蜒向南延伸。
四川大学教授彭邦本《米仓道路线与性质初探》指出:“历史上米仓道的主线并非一直固定不变,路线曾有过因时因故而异的情形。山区交通极具复杂性,地域广袤的米仓山区共时性地并存着许多大致南北向的山涧谷道,可供杂居其间的先民族群各自就近取行;山区交通易受到自然因素或人为因素的影响,难免会出现主要路径时异而线易的改道现象,这就使翻越米仓山的其他路线在某些时期也可能承担主道的作用。”
暨南大学教授郭声波《论米仓道的系统问题及其历史地位》亦有类似观点:“在米仓道体系中,主道、旁道、支线和延长线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使用选择,即使在同一时期,也会因用途各异而有不同的走向,它们在历史时期并非一成不变。”
性质:官民并用道路
2012年3月5日至17日,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联合巴中市文化广播影视新闻出版局及国内多家学术机构,对巴中市境内米仓道遗迹进行了首次大规模、多学科综合考察。参与此次考察的彭邦本先生认为,沿线碑文、题刻、栈道、铺递遗存遗迹等资料和传世文献记载揭示,历史上川北地区的通南巴与陕南汉中曾长期存在行政隶属关系,米仓道各重要线路承担着连接巴汉一带各州、郡、县治所的交通功能,是官差往来和政令文书递送的主要通道,也是民间行旅通商路线,道路具有官道或官民共用性质。
米仓道的形成与发展,与南北朝时期多个政区在其沿线设置分不开。据《中国蜀道》(交通线路卷一)记载,北魏巴州全盛时期管辖八郡十一县,南朝梁时发展为十三郡十九县,西魏未分化、调整为十郡十五县,北周大象二年(580)再分化、调整为九郡十四县。州、郡、县不同层级的政区建置数由东汉前的二个增加到南北朝末期的近二十个。
自汉和帝永元三年(91)分巴郡宕渠县北境置汉昌县后,至南北朝时期的十几个安置北来移民、流民的州郡县,交通与政治中心城镇几乎是同步发展的。不同层级政区的分布,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米仓道交通网络的结构。尽管这些郡县之中不乏遥领、虚封与侨置的形同虚设、名不副实、昙花一现的政区,但政区建置的数量增多,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米仓道交通的相应开发。
学者李久昌《唐宋至明清时期的米仓道交通及作用》指出:“在古代中国,中央与地方之间,各州郡县城之间都有要道与管道相通。作为政区治所,州郡县城要对其辖境实施有效统治,征调贡赋徭役,也必须建立起基本畅通的内部道路体系。因控制交通道路而设置的这些州郡县城,兼有交通中继站的功能。而连接这些州郡县城的交通道路,自然是政府人员往还、政令文书递送之正式通道,具有官道性质。”
自秦汉至唐宋时期,分布于米仓山南北的州、郡、县治所就承担着交通控制支撑点兼交通中继站的功能。这些州、郡、县的布点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米仓道是由主线和若干支线、延长线等陆路和巴江、诺水、宕江等水路串联起来的多线复合的南北向交通路网。
彭邦本先生认为,古代道路是不是官道,是否设有驿站、铺递为重要标志。
唐代,米仓道位于山南西道辖区。据《通典》记载,作为一级政区的山南西道辖区内的州、县之间已形成相当规模的交通路网。位于米仓道上的巴州恩阳县治曾设清水驿。唐代诗人韦应物《送令狐岫宰恩阳县》诗就刻于该驿亭。北宋大中祥符七年(1014)阆州籍状元陈尧咨《长乐亭记》写的就是此驿。元代,此驿经维修,仍在使用。《大元混一方舆胜览》卷中《四川等处行中书省·广元路·巴州》“景致”条中的“冰清驿”即此。“冰清驿”明显是对唐代清水驿传抄引起的文字书写错误。明代,此驿裁撤。明万历《四川总志》卷二十《经略志二·驿传》记载,嘉靖年间,四川按察司副使富好礼奏疏,议允开通巴中驿,事情不了了之。(详参拙作《唐代巴州清水驿考》)
唐宋时期,米仓道由官道升格为国家驿道,中央政府以强化行政隶属关系保障其通畅,并加强驿传体系和基础路面维护。明清时期,巴州、南江县境内的米仓道设置有健全、完善的铺递。道光《南江县志》上卷《驿递》“旧设二十一铺,今归七铺”。道光初年,南江县境内七个铺递位于南江县南,专为南江县城通往巴州、保宁府及省垣成都而设。雍正《四川通志》卷之二十二《驿传(铺递附)》“保宁府·南江县”条记载有二十个铺递,这二十个铺递是贯通南江县南北的铺递。在这些铺递中,东榆铺、沙河铺、元潭铺本在县南,却记载为“县北”,方位错误。另外,这二十个铺递设置过于密集(清代各州、县每十五里设铺递一所,详参拙作《清代巴州“铺递”考述》),按南江县当时的财力,不可能每十里就设一铺递。这二十个铺递全是北向铺递,应该是南、北向贯通县境的所有铺递。雍正《四川通志》的记载尽管有许多错误,但至少可以证明一点:清雍正之前,四川南江县与陕西南郑县之间仍有民间书信等通过铺递往来。
功能:军事、文化、商贸通道
作为大蜀道体系的组成部分,米仓道连通巴汉地区,其产生及发展的动力是多元的,包括了军事、文化、商贸等功能。
米仓道是军事通道。除上文“引子”部分提到的战事外,史载米仓道其他战事均与南宋时期的宋金战争、宋军与蒙元军队长期对峙直至蒙元军队南侵等密切相关。
南龛第065号龛外龛左壁题记:“曾口县令冯翊杨百药,自祁山运米回县,纵步于此。有宋乾道改元乙酉仲春清明日,男庭芝侍行。”这是利州东路巴州曾口县令杨百药在儿子杨庭芝陪同下,率民工经米仓道至兴元府(今汉中),再经故道(陈仓道)南段、阴平道(略阳—文县—西和),往抗金前线祁山(今甘肃礼县祁山镇)运送军粮,返回巴州后,在南龛的题名。时为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清明节,时值宋金签订“隆兴和议”,宋再割商州、秦州给金兵。
不仅军需通过米仓道运输,前线重要信息也通过米仓道传播。
南江县城附近米仓道旁琉璃关摩崖石刻:“绍兴三年二月十五日,金贼犯兴元府。弓级任荣记。”绍兴三年即公元1133年。此乃宋金战争初始阶段。金兵侵犯兴元府,消息正是通过米仓道等入蜀道路向巴蜀地区传播。
开禧二年(1206),四川宣抚副使兼兴元都统制吴曦据兴州(今略阳)叛降,受金人伪封为“蜀王”。驻守兴元的四川宣抚使程松闻讯,经米仓道逃至阆中。
嘉定十一年(1218),金兵南下,陷兴元,破洋州和大安军,宋军通过米仓道撤退,退守米仓山。
绍定四年(1231),拖雷率蒙元军队借道兴元伐金,攻入大散关,破凤州后,兵分二路,其中一路由莫哥自洋州趋米仓道侵蜀,兴元府知府郭正孙扼米仓道防守阵殁。
嘉熙二年(1238),蒙元军队取米仓道攻兴元府。
淳祐十二年(1252),蒙元军队从米仓道经巴州,入渠州三会(今渠县三汇)。
宝祐六年(1258),蒙哥汗自六盘山领兵亲征巴蜀,《元史》卷三《宪宗纪》记载他“由洋州入米仓关”南下情形:“是时,军四万,号十万,分三道而进:帝由陇州入散关,诸王莫哥由洋州入米仓关……”《元史》卷一五四《李进传》记载蒙元军队度米仓关南下情形:“是年秋九月,道由陈仓入兴元,度米仓关,其地荒塞不通,进伐木开道七百余里。”“伐木开道七百余里”可谓米仓道交通大事。蒙元军队披荆斩棘,经米仓道南下,顺渠江攻定远(今武胜)直至合州钓鱼城。期间,宋军精心建筑在米仓道上的防御堡垒——通江得汉城,巴州平梁城、小宁城先后被蒙元军队攻破。
清嘉庆初年,官府利用米仓道“北通汉沔,南达巴渝”的交通优势,先后在米仓道二洞桥、石匣子等地石壁镌刻“不论各贼,逃出免死”“投出免死”告示,招抚白莲教众。米仓道充当了信息宣传通道、官府文告发布与传播渠道。
米仓道是文化通道。在历史的肌理深处,在流沙坠简似的过往岁月中,一群官员、诗人、苦行僧从长安或西域衔命而来,一路上吟诗作赋,歌吟不绝。他们用平仄和声律,给沿途的集州、壁州、巴州贴标签,命名、记录、赎罪、拯救,寻求一种新的可能。他们也给时代带来了新的视角、新的叙事和新的思想,带来别样的方言与风俗——最终沉淀为巴中的文化。他们以诗入史,以史入诗,彰显米仓道的知名度和美誉度。
扈从唐玄宗、唐僖宗入蜀,一批皇族、官吏途经米仓道,客寓集州、壁州、巴州,西北地区商人、高僧也云集巴州等地,他们掀起开龛造像、装彩铭文的一轮轮高潮,并带来了长安、洛阳的造像风格。今天巴中东龛、南龛、西龛、北龛、水宁寺、千佛崖等地摩崖造像就是这一石刻艺术的结晶。
米仓道也是诗歌走廊。汉魏以来,官员、文人留下了数量可观的与关米仓道交通行旅、题咏有关的诗歌,“蜀道难”成为永恒的主题。《三秦记》收录汉代民谣:“武功太白,去天三百。孤云两角,去天一握。山水险阻,黄金子午。蛇盘乌栊,势与天通。” 这首民谣涉及秦巴山地间蜀道交通线上的多个地理节点,其中“孤云两角”就在米仓道上(详参拙作《孤云两角今何在》)。“孤云两角,去天一握”是说孤云山、两角山离天只有一拳的距离,言极其高峻,极力渲染的是蜀道的“险危”意象。后世,大诗人陆游在诗中多次写到“孤云两角”,留下了“孤云两角不可行,望云九井不可渡”“店当古路三叉处,山似孤云两角边”“孤云两角山亡恙,斗米三钱路不忧”的名句。
王仁裕写米仓道上的淮阴祠,诗曰:‘一握寒天古木深,路入犹说汉淮阴。孤云不掩兴亡策,两角曾悬去住心。不是冕旒轻布素,岂劳丞相远追寻?当时若放还西楚,尺寸中华未可侵。”早在五代时期,米仓道上就建有淮阴祠(韩信庙)。王仁裕意在“以诗证史”,说明“萧何追韩信”的历史传说发生在米仓道。
米仓道是商贸通道。自古以来,生活在米仓道沿线的居民,将火纸、桐油、生漆、杠炭、蜂蜜、山菇、干笋、核桃、腊肉、黑耳、白耳、茶叶、药材、丝麻背运西北地区,把棉花、棉布、青盐、粮食及小百货等从西北背运回巴蜀。商人以物易物,公平交易,历朝历代未曾中断。米仓道成为连接陇右、陕南与川东北的经济命脉之一。
历史上,众多西北商人经米仓道南下,汇聚巴州经商,活跃了当地经济。这从南龛摩崖造像的装彩人“凉商冯明正”“凉商童此年”“凉商周邦秀”“秦西泾阳县商人杨秀棋”“秦西泾阳县商人刘汝兴”的装彩题名可证实。“凉商”即凉州商人,凉州系今甘肃武威的旧称,泛指今甘肃中部及河西走廊东端。“秦西泾阳县”即今陕西泾阳县。
6月11日,记者实地考察南江县关坝至大坝的米仓古道时,随行的关坝镇居民胡晓先告诉记者,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关坝居民经常到陕西南郑县城“赶场”。他们天不亮从关坝出发,出门就爬山,登上1953米的草鞋坪后,经亮垭子,下坡至大坝,要么东行映水坝下坡至南郑县小坝场,要么从大坝北行登巴峪关,然后沿西沟下行至小坝场住一宿,次日徒步半日就到了南郑县城。运气好的话,或许在小坝就搭乘上了前往南郑县城的便车。胡晓先曾经多次背着三四十斤自己采挖的野生天麻,徒步前往南郑县城供销社售卖,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那时他20岁左右。上路前,带上饭团或火烧馍,饿了,途中小憩时吃;渴了,饮路边的山泉。记者随访的关坝镇石羊村党支部书记朱学军,石羊村二组、四组居民小组组长王茂强,石羊村三组居民袁万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们也有过徒步米仓道到南郑县做买卖的经历。
12日,记者考察大坝至巴峪关古道时,带路的大坝居民李师平说,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与人搭火,常在南郑县一些乡镇买牛,然后到南江县的玉泉、关坝、上两等乡镇售卖,走的就是这条古道。那时,古道上还有完好的石梯路、石板路。有时买几头牛,有时买十多头牛,人与牛一前一后或并行在这条古道上,一点也不拥挤,古道宽大得很。
结束语
米仓道是巴中历史文化的“活化石”。作为存在数千年、具有清晰而独特辨识度的古道,是重大历史事件的遗存,是各个历史时期政治、军事、文化、经济等方面人类活动的结果,也是自然环境变迁的见证,它不仅传达着重要的地理信息,也表征着历史人文的形象记忆。米仓道的存在既代表巴中地区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承载着先贤对它深刻的地理认知与真挚的情感,也是中华五千年文明体现和文化传承载体之一。
米仓道连接起秦岭、巴山,连通南北,通向历史的幽邃处,给今人提供了巨大的想象场域。它的重要性在于:北上夺关中占中原必先经金牛道或米仓道夺汉中,南下亦必先夺汉中然后经金牛道或米仓道征巴蜀据西南,其主要用途就是军事。它充满了挥之不去的战争记忆。
唐宋以前,米仓道沿途州、县均在一个政区内,官员视察,文书传达,商旅往来,其通行率达到了历史时期的高峰。元世祖至元十八年(1281)分陕西四川行省为陕西、四川二行省,陕西行省治安西路更名奉元路,兴元府属之。此前以“山川形便”的地理单元划分政区的原则被废弃,继而被以“犬牙交错”的地理单元划分政区的形式所取代,兴元府与巴蜀长期同一政区的格局被打破,除了商旅,再无政治上的联系,米仓道开始边缘化。明正德初年“鄢蓝之乱”后,四川官员审势稽变,为加强防务,嘉靖年间先后在米仓山重建米仓关、巴峪关,米仓道一度时间被管控。清雍正前,米仓道巴州段、南江县段有完善的铺递设施,后来裁撤了南江县北往陕西汉中府南郑县的铺递,也是清政府出于节省邮驿、铺递开支的原因。民国时期,除了沿途居民行走,米仓道上外地行旅越来越少,凡北出川南入川者,大多数行人改走金牛道。1985年10月25日“二南公路”(南江县至南郑县)建成通车,自此汽车取代了数千年来艰险难行的栈道和碥路交通,传统米仓道交通逐渐终结。
2024年6月下旬—7月3日初稿,2024年7月9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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