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殇——《米仓山记》之五

米仓山
米仓山

嘉庆八年(1803)的春天与往年的春天别无二致,干燥、阴冷,风镇日呼啸,时不时雪花飞舞,给人一种时间还停留在隆冬、春天遥遥无期的感觉。

川陕交界的米仓山区冰天雪地。鸟栖息在巢穴里不愿出头,兽躲避于崖窟或地洞中藏而不露。老林里高大的乔木光秃秃的细枝张牙舞爪伸向天空,铁钩银画般塑型;一些平伸的干枯粗枝不堪重负,不时被积雪压断,雪从高处落地的声音打破老林古老的宁静,似乎在提示死寂中依然有不可抗拒的响动……

行了,这些多少有些矫情的描写就此打住——考虑到本文主角为一介武夫,他不喜欢抒情或者说文人墨客卖弄风骚,他只喜欢醇酒、妇人、刀枪,他嗜血成性,喜欢打打杀杀。那就直奔主题吧——

嘉庆八年正月末,钮祜禄·穆克登布率数十名索伦兵从陕西西安府开赴汉中府。这数十名索伦兵能征善战,长于骑、射之技,他们是穆克登布在八旗兵中严格挑选的,名义上归他统帅,实则是跟随他的亲兵,也是他在战场上的“杀手锏”。身为甘肃提督,他应该常驻位于兰州府城的提督军门官署。但为了配合征剿白莲教众,他在邻省陕西度过上年的除夕。作为经略大臣瓜尔佳·额勒登保的前锋,穆克登布此次从西安府奔赴汉中府,目的是清剿四川保宁府南江县境内的白莲教残余。自白莲教众乾隆六十年(1795)春在湖北起事、嘉庆元年(1796)朝廷用兵镇压以来,大大小小的战事不可胜记,迄今已是八年,大功即将告成,眼下只有小股残余教众东奔西窜、苟延残喘。据可靠情报称,幸存的教首宋应伏、姚馨佐就躲藏在南江县崇清乡的深山老林。这里是米仓山核心地带。宋应伏伙党冯天保、余佐斌(亦写成“余作柄”)、熊老八等皆是年轻力壮、凶残狠毒之人,常年在老林神出鬼没,行踪难测。杀鸡焉用牛刀。穆克登布一向恃勇自负,这股残余教众不用额大人亲自出马,自己先收拾了再说。这不是贪功,而是讲“政治”的体现。作为部属,自己立头功,也是额大人立头功。皇上要表彰、赏赐额大人,也不会忘了自己。虽然已官至从一品,但是还想升至正一品,仕途还有上升空间。

在汉中府附郭南郑县城,穆克登布驻绿营汉中镇署。他拒绝了汉中府知府及南郑县知县的拜见和宴请,清心寡欲、养精蓄锐,枕戈待旦,时刻想到的都是剿匪的事。

二月初,穆克登布率数十骑索伦兵,南渡汉水,向米仓山开拔。经一日急行,至米仓山北麓小坝场(今属汉中市南郑区小南海镇)扎营。翌日平明,一行人开始翻越米仓山。山径崎岖、狭窄、陡峭。穆克登布从马背上下来,牵马徒步行走。自从白莲教乱以来,这条通往四川的古道,他已走过多次,路况并不陌生。他之所以徒步行走,原因在于大部分路段路况复杂,步行反而比骑马省事、安全。他爱惜坐骑。战马登山本身就吃力,加之驮人,会不堪重负,登山时间反而会延长。有些路段,人手脚并用才能通过,战马必须在人的引导和协助下才能通过。在路况复杂的山区行军,步行比骑马方便。

日暮,穆克登布一行终于登上小巴山顶,扎营巴峪关。巴峪关系嘉靖年间四川人修建的关隘,早在明季就废弃。余下的残垣断壁被荆棘杂草掩没,荒凉不堪。次日,穆克登布一行继续南行,全是下坡路。行约三四十里,至大坝(今大坝森林公园)。正如他所愿那样,在大坝与小股白莲教众遭遇。因有备而来,速战速决,小股白莲教众束手就擒,漏网之鱼落荒而逃。真是天意,在审讯俘虏时,教首宋应伏、姚馨佐就在其中。穆克登布大喜,扎营大坝,令索伦兵在附近老林猎杀獐子、麂子等野物充饥,一并庆祝首捷。除教首宋应伏、姚馨佐留下外,其余被生擒的教徒全部砍杀。这期间,几个侥幸逃脱的教徒已在老林找到先前分散行动的冯天保、余佐斌、熊老八等白莲教小头目。他们率一百余教徒立刻迂回,在穆克登布原路返回的途中,也就是大坝与巴峪关之间的沟谷两边设伏,等候穆克登布一行经过。

大坝与巴峪关之间的米仓古道羊肠一线,沟谷边全是未开垦的原始森林。鸷兽出没,人迹罕至,险象环生。数日后,穆克登布一行押解着宋应伏、姚馨佐回汉中府南郑县。一行人正行走着,兵丁猛然发现前面的道路被木竹扎的高大、密实的栅栏封堵,正诧异疑惑、感觉不妙时,后面的兵丁已在大叫“有贼匪”。此时,后路亦被木竹编排的栅栏封堵。官兵身处沟谷中,前后被封堵,两边是石壁、土坎。沟谷空间狭小,人挨人,马挨马,人手脚不便伸展,路前、路尾的木竹栅栏马跃不过去,路两边是石壁、土坎,更是天然障碍。一时,人、马均进退两难。老林中,杀声四起,冯天保、余佐斌、熊老八率教众从两边冲出,他们手持长长的、尖锐的木竹杆,居高临下,向官兵乱刺乱戳。官兵困于沟谷,位置卑下,毫无还手之力。慌乱、惊恐中,人马践踏,死伤惨重,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弃马,拼死砍开木竹栅栏逃生。穆克登布因骑在马上,位置凸出,加之头戴双眼花翎,过于醒目,一看就是当大官的,一时就成为众矢之的,被教众纷乱的、长长的木竹杆戳死。乾隆、嘉庆两朝的名将之花凋谢于春天的米仓山。

嘉庆四年(1799)春,官军围攻被白莲教众占领的通江县麻坝寨(在今唱歌镇),穆克登布是得力干将之一,想不到日后阵殁于南江县巴峪关附近的深山老林。

三十余年后,曾参与平定白莲教乱、已官至湖北提督的四川东乡(今宣汉)人罗思举在自订年谱《罗壮勇公年谱》下卷(“振绮堂丛书”,泉唐汪氏清光绪末年刻本)中写道:“……又闻贼逆熊老八(名发——原文注,引者,下同)、洪三、余作柄(即上文“余佐斌”——引者)、米额子、大铺盖纠领一百余人。该匪等,现年二十多岁,正值年轻力壮之时。每扎营,俱择高山险地。自陕过川,势甚凶横。陕西提督穆大人(克金布)带兵剿之,熊老八早设空营,将贼潜伏。穆大人进兵偷营,熊老八伏。贼均用三丈长之木竹杆,四面围杀。官兵失利,穆大人被贼戕害,并伤参将一员,兵丁阵亡无数。”

“陕西提督穆大人”应为“甘肃提督穆大人”,属罗思举的误记。看来时人的记录有时也不可靠。

穆克登布阵殁米仓山老林,《清史稿·穆克登布传》(卷三百四十九·列传一百三十六)如此记载:“八年春,搜捕余匪。由巴峪关深入,擒宋应伏,又擒姚馨佐等于南江。应伏最悍,馨佐乃之富子,皆贼之著名者。应伏党尚存冯天保、余佐斌、熊老八,并百战猾贼。熊老八年二十余,死党百余,皆壮悍矫捷,所用矛长数丈,出没老林,伤将士甚众。至是,诱官军入林,设伏狙伺。穆克登布卞急轻敌,劲卒又为他将分调,仓猝中矛,殁于阵。”

何谓“老林”?老林即未开垦的原始森林。

嘉庆二十五年(1820)十二月初十日,顺天府府丞卓秉恬鉴于十余年前川陕楚白莲教乱教训,进呈《川陕楚老林情形亟宜区处》折:“……由陕西之宁羌、褒城迤逦而东,经四川之南江、通江、巴州、太平、大宁、开县、奉节、巫山,陕西之紫阳、安康、平利,至湖北之竹山、竹溪、房县、兴山、保康,中间高山深谷,千峦万壑,统谓之‘巴山老林’。”

时人严如熤《老林说》:“惟南江县东北边境,自大巴山连接木竹垭,至广元之城墙岩老林,计长二百七八十里,北连陕省南郑、褒城……”(见《三省边防备览》卷十四《艺文下》)《三省边防备览》卷八《民食》:“南江当巴山西麓。未开老林,城墙岩至木竹垭,窎长近三百里,自贵民关(即鬼门关——原文注)进老林深一百数十里。”

综合上揭,可知清道光之前,南江县老林分布之广。老林正好给土匪、山贼、亡命徒提供了天然的栖身处。白莲教众常年出没期间,正是凭借其深箐密林掩护行踪,长期与官兵周旋。

穆克登布阵殁,清廷追加“轻车都尉”世职,封“二等男爵”,谥号“刚烈”。嘉庆帝下诏,悬赏活捉熊老八,务必生擒,然后解京活祭穆克登布。不久,大胆而荒唐的事情就发生了——广东人、绿营武官陈弼(又作“陈毕”)以重金贿赂投降的白莲教徒,取其他教徒尸体冒充熊老八,割其头送至京城穆克登布墓前,祭祀亡灵。陈弼也摇身一变,由绿营中低级武职擢升为正三品的高级武官参将。《清史稿·穆克登布传》记载:“严诏捕熊老八,期必获。武弁陈弼贿降俘取贼尸,伪冒以献,立擢弼参将。”

关于这个“伪冒以献”假熊老八,《罗壮勇公年谱》记载详细而曲折:“……穆大人阵亡之后,奉皇上旨意,饬令赶紧设法剿办,务须生擒首逆熊老八解京活祭穆大人。如其杀戮,即将伊之骸骨烧灰解京祭穆大人。时候补参将陈毕,系广东人。候人家打仗,得胜获贼匪。裹胁小孩留至伊家,复捉盐贩一名杀了,叫小娃说是熊老八,意欲贪功。若不说,即要杀那小娃。(小娃)畏惧,不敢不从,就同陈毕往勒公爷处禀知:‘卑职将熊老八拿获。’所有解到首级呈缴,公爷将首级解京。皇上赏给大小翎子五十几匹,竟是蒙混邀功。”

“勒公爷”即费莫·勒保,时任四川总督。他被陈毕(即陈弼)欺骗,被蒙在鼓里,然后他又与陈毕联手,再欺骗皇帝。逾年,罗思举生擒真正的熊老八。鉴于先前假熊老八首级已送京城祭祀穆克登布,于是不敢公开此事,以免皇帝发怒——如此弥天大罪将会牵连一大批重臣,包括经略大臣额勒登保、参赞大臣伍弥特·德楞泰。只有私下将真熊老八杀了,无人再敢上报此事。《清史稿·穆克登布传》记载:“逾年,罗思举始捕得老八,磔之,军中不敢上闻。”此事最终也就以“以假乱真”收场。

罗思举擒获熊老八,其自订《罗壮勇公年谱》有详细记载:“……余密谕探兵,如踩住熊老八等踪迹,切莫说是熊老八,恐张皇遁逃,只报系湖北来的有银钱之小娃。探兵依谕去探,回报旋探得贼在太平、开县交界之地窝寺庙藏匿。三宪写札,限三日令余将此股全数剿灭。余奉调赶至,兵在鸡鸣寺扎营,贼在观音山仙女池扎住。即于是,晚带勇潜往贼营‘摸椿’。时贼于树林内扎营。兼因天黑,即未进兵。次日黎明,余单身改装,由鸡鸣寺翻山走仙女池,见贼在老林边扎营,营盘俱插红旗。想这旗从何处而得,必是抢夺官兵旗帜,用竹杆穿起,意欲使官兵见是红旗,必率兵往合,贼得乘势杀害。川陕官兵往往落其计。(余)随将所带之勇,至五里狭沟屯扎。余即度其地势,仅见山梁一条小路,只可行走一人,余无别路可进。余见势不好,正在焦急,适遇土人,给些银子,伊即引路,由左边山上将锅帐寄置鸡鸣寺。……次日,将所获洪三等一百余名(贼匪)解之临同井,余随问洪三:‘熊老八藏在何处?从实说出,就生成尔之性命,充当乡勇。’洪三曰:‘前三日,在仙女池打仗,即是熊老八。因伊腿上带伤,众伙将伊安置某处,并留有米粮。命两个马蛙伺候,调养半月,候将腿伤治好,再行接来。这是实言,不敢隐讳。恐不信,情愿同兵前往,包去拿获。’周士贵曰:‘这贼诡计异常,此去恐中贼计。’余曰:‘无碍。’余随吩示,派兵三百,将洪三前后用二三尺短杆押往行走。余令众兵沿途小心,如有动静,即行扎死(洪三)。随同洪三行走一百多里,从一山沟经过,洪三说:‘他们造饭就在此沟打水,我们看熊老八在此否?’行至一处,还有铜罐窝子,用手一摸,灰还是热的。想必是熊老八在此,大约逃走不远,作速追赶,必能擒获。内有夫子熊礼贵,同兵跟踪追至仙女池下,将熊老八擒获。熊礼贵问:‘你是熊老八否?’伊随诳说:‘我非熊老八,熊老八是我兄长。适才跑过逃窜,你们快去赶他,不然即逃遁矣。’夫子(熊礼贵)曰:‘尔是与不是,已经捉获。谁肯释放?’……解回营盘,时值半夜,余正睡梦间。周士贵前来报信,连声喊说:‘大老爷,你快起来。’余随惊觉,只说‘贼来’就站起来,询问甚么事,如此张皇。周士贵说:‘拿获熊老八,特前来与你报喜。’余闻之,实深喜悦。随先禀明侯爷。然后再解犯送营。正拟同周士贵将熊老八解往大营(鸡鸣寺地方驻扎——原文注,下同)。……侯爷随把熊老八、洪三剐了(杀了洪三,查看心内有中碗大之胆是方的),其余之贼尽行诛戮。侯爷当将己身奉廉银五百赏余,并赏兵勇银一千两,赏周士贵花翎一疋、熊礼贵蓝翎一疋……侯爷又谕曰:‘熊老八早经奏报拏获,此时所擒真贼,恐未便入奏。俟再获贼另行陈奏。’并赏纹银一千,奖赏出力兵勇。”

于何处拏获熊老八,文献记载有二:嘉庆八年(1803)六月在四川大宁县(今重庆巫溪县)庙梁子(见《清中期五省白莲教起义资料》第四册《平定教匪纪事》附《额勒登保、勒保会办一路》,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上文罗思举记载的太平(今四川万源市)、开县(今重庆开州区)交界的观音山仙女池。罗思举作为拏获熊老八(实为罗思举部属)的当事人,其说法可信。

穆克登布,满洲正红旗人。乾隆年间参与金川平乱,授“蓝翎侍卫”,累擢直隶提标游击。嘉庆元年参与平定湖北教乱,以功赏花翎,升山东参将,遂转战川陕。嘉庆四年(1799)正月初一,与清军诸将攻夺白莲教众占领的通江麻坝寨,擢贵州清江协副将。随额勒登保歼萧占国、张长庚、冷天禄、樊人杰等白莲教魁渠,赐“济特库勒特依巴图鲁”名号。嘉庆四年冬,擢山西太原镇总兵。嘉庆五年(1800)随额勒登保入陕,歼伍金柱、杨开甲、张天伦等白莲教魁渠。嘉庆六年(1801)春,歼白莲教魁渠冉学胜,擢“乾清门侍卫”;夏,在秦岭老林擒白莲教魁渠伍怀志,赐“云骑尉”世职。嘉庆七年(1802)调任湖南永州镇总兵,旋擢甘肃提督,驰剿川东北、湖北流窜教众,破白莲教魁渠王国贤,擒教首景英。是年,军事将蒇,录诸将功,穆克登布擢“御前侍卫”,晋“骑都尉”世职。八年春,搜捕残余教众,阵殁于米仓山老林。

来自:《巴中日报》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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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殇——《米仓山记》之五
米仓山 嘉庆八年(1803)的春天与往年的春天别无二致,干燥、阴冷,风镇日呼啸,时不时雪花飞舞,给人一种时间还停留在隆冬、春天遥遥无期的感觉。 川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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