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人物视野下的古巴州(巴中)
云间阁是俯视州城的绝佳处,其“绝佳”在于:一是距离州城近,二是在南龛绝顶,位置高。宋人陈楫“会于云间阁,历览巴江盛概,怀古吊今”(文字见南龛七十一号龛下壁)。文人墨客登高望远,首选就云间阁。宋人赵希璇《登云间阁》:“树影抹横烟,角声暗落日。”夏日的黄昏,赵希璇站在高高的云间阁上,看见州城中树荫笼罩着晚炊的烟雾,报时的号角一响,夕阳渐渐褪色,天色很快就昏暗下来。他注重细节描绘,像一位绘画高手,捕捉瞬间变化,可谓神来之笔。南宋末年,权维在《重修云间阁记》中写道:
阁在南龛绝顶,创自李唐,岁久敝坏,寺僧请易而新之。不阅月间,碧瓦朱甍,雕梁画楯,突然耸出于群山之表。暇日置觞,倚槛周览,岩壑万状,云烟出没,朝暮变态,曾无穷已。则昔之隐状晦藏而不见者,今若神驱而出之,皆离潜出幽,吐奇露彩,章章于目前也。
南宋巴州知州何伣在陪上司游南龛后,在游记(文字见南龛石壁)中写道:“酒既半,乃纵步相与登山顶绝览阁,观江山之气象,览城郭之形势。”他饮了酒,心高气盛,豪情万丈,州城之景被他高度概括了,过于笼统,也许他知道镌刻自己游记的石壁面积太小,所以惜墨如金,言简意赅。宋人黄永之“顾盼江山,睹景物之秀丽,胸中尘滓一旦涤去”与之如出一辙,只是多了一个“光明的尾巴”——“胸中尘滓一旦涤去”,实则是老掉牙的漂亮套话。
还是赵希璇写得具体:“少间上绝顶,回望围长城。涨江笼篆纹,小市分棋枰。”(《季春下浣游南龛》),很快登上南龛山顶,举目四顾,周围的山峰像城墙一样围绕着州城;春末一场雨后,巴河水流湍急,波浪如同篆文;州城虽小,市井却像棋盘一样规整。南宋时期的州城如此,数百年后,到了清中期,州城一派繁华:“凭高而望,(城)如在釜底。市井阛阓,万瓦鳞次,历历可数。”〔《(道光)巴州志•巴州城垣图序》〕至晚清,如果俯瞰州城,更为可观。光绪八年(1882)三月,巴州廪生赵士堉在《造装记》中写道:“……回首一望,云屏横峙,尘嚣远隔,履险回顾,清流潆洄,斜抱山角,烟火万家,城郭如画。”(《造装记》见南龛九十一龛下壁)到了民国十年(1921),南川(今重庆市南川区)人谢家驹在南龛俯瞰巴城,气势不同凡响:“边城雨过寒潮急,疑有雄兵夜渡关。”(《辛酉 □□□□金堂陈让侬、杨仲铭、王光明同僚诸君南龛晚眺》)而今人笔下的巴城气象较之以往又大不相同:“江城枕浪开生面,古渡桥横走快车。”(米崇崑《南龛览胜》)“鸟瞰巴河疑是线,面当旭日仅齐肩。”(熊文渊《登巴中飞霞阁》)
以上均是在城南南龛(化成山)俯视州城所见。南龛俯视州城,一言以蔽之,就是清人吴琦诗中的“绝顶遥瞻万象涵”。(《乾隆戊子游南龛》)
那么在东边的山头俯视州城又是何种景象呢?其实已有答案,那就是清人朱正蕃诗中所写的“坐视江城览一州”。(《次羊士谔题东龛韵》)
在西边的山头俯视州城,除了上文朱尹“城郭瞰在襟,三墩联九井”(《游西龛》)的经典描写外,早于他的有宋人任约的名句“古寺南龛近,巴城东郭低”。(《游西龛》)在诗中,任约明确地指出州城地形南、北、西三面高,而东面卑下的实际。任约,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代理巴州通判。可知南宋初年,州城地势已是“东郭低”的格局。此种自然形成的地形数百年来未曾改变,《(道光)巴州志》可以为证。该志卷三《建置志下•古迹》记载:“……今惟东南城隅、桓侯庙后十余亩地,地势洼下,为众水所归……”在本该地平如砥的州城内外,一切却曲回有致。洼地下聚为水景,小坡上高踞着园墅,高处又有局部的下凹,再形成“南馆林塘”中的池沼。在整体平缓的台地上,局部地面又起伏不平,州城建筑从而高高低低、错落有致。
俯瞰州城,现在只剩下北面了。在北面的王望山(北山、王蒙山)俯视州城又是何种景象呢?明人吴朝宗〔万历九年(1581)任巴州别驾〕在诗中写道:“山耸苍屏列远峰,我来单夹趁春风。凭高指点官衙树,万井殷忧系此中。”(《暮春上巳日,携传儿出,登王望山,效拔除之意,索笔和壁间韵二首》之二)王望山距离州城虽然稍远了一点,欣慰的是,依然能看清州署及城中树木。诗中的“万井”,即千家万户,显然夸张了,州城历历在目、尽收眼中是不争的事实。
巴河是州城的一面镜子,叠映着自巴郡汉昌县以来古城的影子。
巴河也是巴州的静脉。天气晴好的傍晚,古老的夕阳在河水中沐浴,澄净的红看起来并未流动。它凝固着,犹如沉睡的时间与历史。
巴河,北魏时名“北水”,唐代改称“巴江”。唐宋以降,“巴江”“巴水”名称相沿不改,民国时期始有“巴河”称谓。巴河流经州城附近时,弯曲的河道像一个篆书的“巴”字。唐宋以来,文人仕宦便习惯地将流经州城附近的巴河雅称“字水”“字流”“字江”。(见拙作《“字水”命名溯源》)
俯瞰州城一并也俯瞰了巴河,这是视角带来的便宜,可谓一举两得。
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九月九日,鄱阳(今江西鄱阳)人、代理巴州知州张垓与同僚登高,在南龛石壁题诗《九日约同官游南龛至云间阁,见清江缭绕可爱,偶记杜子美诗,有“清江一曲抱村流”,因用此句为首,留题壁间》。“清江”即巴河,因是农历深秋九月,巴河清澈见底,作者称其为“清江”。彼时的州城实际上就是一个较大的村庄——宋人冯伯规诗句“孤城如深村,过客绝轮鞅”(《观涨》)可证。巴河绕着州城流淌,正如杜甫笔下的浣花溪绕草堂流淌一样。“清江一曲抱村流”可以借用过来作州城、巴河之喻,故诗的首联起句便是“清江一曲抱村流”。到了清道光十年(1830),萧山(今杭州市萧山区)人、巴州知州陆成本在南龛老君洞右侧险僻绝壁上,还专门刻下“清江一曲抱村流”,字大盈尺,笔力稳健,至今清晰可见。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他与张垓相通,用“清江一曲抱村流”喻之州城、巴河的形势再贴切不过。
清人齐光祚眼中的巴河是“俯视江干一气涵”“惊滩急响注东南”。(《登南龛和吴琦韵》)清人孙清士眼中的巴河与之类似:“古泽沉春霭,空江响怒涛。”(《春日游南龛》)同是在南龛俯视巴河,写它的气势。而清人余焕文的写法则平和多了:“州治水围郭如带,胜景也。”(《代州牧陈洪绪〈筑后河堤序〉》)
江河九曲回环或曲折成字,是神秘自然的造化,是亘古岁月的杰作,是时间之手的鬼斧神工。大地上有此奇景呈现,世界又多了一分壮观。
羊士谔《登楼》诗,气息是中、晚唐的:“槐柳萧疏绕郡城,夜添山雨作江声。秋风南陌无车马,独上高楼故国情。”诗中的“高楼”无疑就是“南馆林塘”中的击瓯楼,只不过彼时它名声不彰。巴州刺史羊士谔站在城中的击瓯楼上,印象最深的就是州城四周满是槐树和柳树,秋风一吹,枝条摇曳,落叶纷飞,一派萧瑟。州城外部景观如此,他内心何不如此呢?或许更加荒凉、落寞。
“山郭通衢隘,瑶坛紫府深。”(羊士谔《上元日,紫极宫门观州民燃灯张乐》)由州城外郭通过大街小巷,祭祀的坛场设在紫极宫深处。说唐代的巴州城不大,其实也并非我们今天想象的那么小。
空间的景观,亦呈别样的趣味。
“郡阁山斜对,风烟隔短墙。”(羊士谔《南馆林塘》)击瓯楼与化成山(南龛)斜对,近在咫尺,仅短墙相隔。化成山是距离州城最近的山,城与山相辅相成,也可以说,城、山一体。如果没有化成山,巴州城的历史就会黯然失色——一座城市的微妙之处就在此。
“谁将危岫对城安?城里家家当画看。”(朱尹《南龛耸翠》)行文至此,不得不第三次提及朱尹,他是明嘉靖八年至嘉靖十一年间的巴州知州,也是一个诗人,更是一个写景高手。他在诗中不断切换场景、变化意象,先是从州城仰视南龛:“谁将危岫对城安?”紧接着又从南龛俯视州城:“城里家家当画看。”视角变化犹如后来电影中的“蒙太奇”。这首题名《南龛耸翠》的诗收入《(嘉靖)保宁府志》卷六《名胜纪•景致》,《(道光)巴州志》卷八《艺文志上》亦收录此诗。
“四山回环,如列屏障,争雄竞秀,来入目中。”(宗泽《贤乐堂记》)这是宗泽宣和六年站在新修的贤乐堂前看到的景象。贤乐堂地基与台阶筑得较高,加之周围无高层建筑,州城四周山峰便一览无余,尽收眼中。
“出户而望,连山翠其入云,芳树蓊其行列。”(李汝琬《宕梁书院碑记》)这是知州李汝琬站在宕梁书院的位置见到州城之外的风景,时间为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清代宕梁书院与宋代贤乐堂遗址大致都在州城东北隅,相距不远。李汝琬与宗泽所见几乎相同,山还是彼时的状貌,景还是旧时的风景,不同的只是世道人心。
在“八山”中,除了化成山,州城所见最分明的还有王望山、插旗山,皆因州城北、东正对二山,它们也是那个方向的制高点。“吾知登斯楼者,见夫望王、插旗之耸峙……若乃趁风月佳期,览江山胜概,手谈局戏,赌韵飞觞,是楼诚无异濠濮之观、海上之游矣。”(金凤洲《重作严公庙望江楼碑记》)“吾知登斯楼者”句中的楼即望江楼(详见上文)。不仅是视觉经验,也不同于寻常商旅行客的意绪,作为州守的金凤洲,我们可以把他维修望江楼视为政治思想在空间上的实践。
“鸡声何太急?唤醒一城人。名利知谁淡?阴阳辨独真。压墙山影起,连物树烟匀。伫看东方日,云开五色新。”(张复旦《宿州城将晓》)“压墙山影起,连物树烟匀”,此乃近距离看城看物,也就是置身城中、身临其境观察周围环境。作者从城墙或房舍墙壁、树木等实体入手,细致描写所见景物,烘云托月,意象纷呈,工致唯美。张复旦,这个清道光年间久困场屋的巴州岁贡生,不曾想到他的诗写得这么好!
“报国建香刹,开峦临僻州”(严武《暮春题西龛龙日寺石壁》)“孤城如深村,过客绝轮鞅(过往行人没有乘车骑马)……郡古安陋朴,事简谢鞅掌(告别公事忙碌)”(冯伯规《观涨》)的时代一去不返,巴州古城早已被历史的尘埃掩埋,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高楼、宽阔的马路……
“建设——破坏——建设——破坏”,这样的循环往复似乎是每座城市之痛,也可以归结为宿命。其中,作为城市的载体——建筑,其自身寿命由时间说了算,也取决于设计的缺陷,当然也不排除制度的干扰。城市消失和正在消失的东西究竟有多少、看不见与看得见的东西究竟有多少,无法统计;世界到底要留下什么、能留多久,也没有答案。
2021年3月9日 一稿,2021年11月10 再校,2023年10月31日 增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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