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论
一直以来,有两种历史并存:一种是相对真实,按照人与事件发生样貌客观如实记录,信度高的历史,我们称之为“科学的历史”;一种是凭空杜撰捏造,或者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依附在某些历史人物、历史事件而衍生出的历史,我们称之为“文化的历史”。这两种历史常常互相糅杂,有时是难以区分的。一个地方大量的乡土历史大多属于“文化的历史”。这种历史往往通过传说、记忆、口述的形式保留下来,代代相传,尽管一直误导,但一些人却信以为真。北山(王望山)住着晋时神仙王蒙,试问,晋代至唐宋之间有多少年?王蒙活了多少岁?这个传说或谣言不攻自破。但考虑到是仙道故事,无人与之较真罢了。唐玄宗骑白驴登王望山,北望看见遥远的京城长安亦是类似的故事,只增笑耳。“白云亭”“驾鹤亭”应该各地皆有,不独两宋时期的王望山。作为乡土景观建筑,“白云亭”“驾鹤亭”是因王蒙得道成仙的传说而修建,抑或先建而后附会王蒙得道成仙的传说,其动因也往往与当时王朝政治取向和社会价值取向密切相关。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两宋时期的多个皇帝崇尚道教,故当时的地理总志或地方志在记载各地名山大川时,少不了道教景观点缀、道教故事附会。故王蒙骑驴旦入长安暮归北山乃至得道成仙、唐玄宗在此望京阙,均可视为道教文化流行、风气使然编撰的神话故事。此风气影响后世久远,元代,时人还有《北山访王真人仙迹题白云亭》诗,证明当时王望山仍有白云亭;清代,王望山原白云亭或驾鹤亭遗址上还建有玉皇观,祭祀玉皇大帝。
神仙、帝王、著名历史人物是传统中国乡土重构首选人物。著名学者蓝勇先生指出,任何与之相关的传说或者故事一旦有了依附的载体,故事和传说的可信度就会增加,仿佛就像真的一样。这种“景观制造”再经过“地域泛化”和日积月累的“岁月沉淀”过程,表现为“地域泛化”过程烘托整体气氛,“岁月沉淀”过程就是增加其历史“厚重感”的过程,时间一久,这种作为文化的历史往往就会与真实的历史混淆,让后人真假难辨。人们在重构乡土历史时,也会根据不同时代的价值取向,按照国家、集体和个人来重构某段历史。在按当时的社会价值取向和个人或集体诉求重构乡土历史时,完全可能凭空编造历史,其中“景观附会”就是乡土历史重构的一个重要方式,“前贤信仰”的景观附会更是主要内容(见《从金牛道筹笔驿名实看中国传统“乡土历史重构”》,原载《中华文化论坛》2021年1期)。巴州除了有唐太子李贤的衣冠冢,明清以来,巴州人还建有章怀寺,并将一些地名改为“望京山”“太子读书台”等,虚构相关传说,附会其上。历史往往会被后人不断重构,不仅是在遥远的古代,就是当代亦如此。上世纪八十年代才在原巴中县枣林乡出现的一种供过往货车司机食的本地鱼,被南来北往的驾驶员美其名曰美“枣林鱼”。近年来,出于文旅振兴需要,亦硬生生地和唐太子李贤挂上钩,说“枣林鱼”的做法是唐太子李贤始创的。如果说两宋时期流传的王蒙、唐玄宗的故事是出于王朝政治需要建构的话,那么将唐太子李贤附会于王望山就直接与民间功利诉求、当地人乡土认同密切相关。强烈的乡土历史重构诉求,不同时期的人们也会按照自己的理解去重构历史事件。譬如“枣林鱼传说”,哪怕它是凭空臆想。
从北山——王蒙山——王望山——望王山名称嬗变来看,历史上,王望山经过三次乡土历史重建。第一次是北山——王蒙山,第二次是王蒙山——王望山。据现存传世文献记载看这三次乡土历史重建时间,第一次和第二次几乎同时,均在两宋时期。第三次是王望山——望王山,时间为清乾隆年间(1736——1795)至今。之所以将唐太子李贤附会于王望山,原因在于“人第知章怀太子徙巴州,而不知尚有纪王、悼王,亦徙巴州。盖章怀太子有德于巴,而以冤死,故民思念之不忘……”〔见《(道光)巴州志·杂纪志》〕窃以为,巴州人追怀唐太子李贤不仅仅是他“有德于巴”,还在于人们同情这个悲剧人物的不幸遭遇。李贤并非道德完美之人,立为皇太子后,“颇好声色,与户奴赵道生等狎昵,多赐之金帛,司议郎韦承庆上书谏,不听”(见《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二·唐纪十八》)。至于他“有德于巴”,“科学的历史”无一字记载,倒是“文化的历史”传说他流放巴州期间,课农植桑,发展生产;兴学读书,重视教化。其实这些都是一些人一厢情愿想当然。作为王朝政治斗争牺牲品、已然成为平民的李贤,尽管在长安见过大世面,尽管有才有能力,流放到穷乡僻壤的巴州,就是想有一番作为造福州民,他也没有这个胆量。作为“罪人”、庶民双重身份的李贤,地方官府对他的监管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他课农兴教,巴州刺史等地方官员情何以堪?作何想?既然地方官奉命要对其监管,说明他亦没有多少人身自由,更不可能在流放地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今天这儿走走,明天那儿逛逛。远离州城的与之有关的读书台(在今巴州区曾口镇)、望京山(在今平昌县望京镇)、章怀山(在今巴中市恩阳区茶坝镇)无非就是明清以来人们的“景观附会”。民间传说是传统乡土历史重建的重要手段之一。人们以李贤的“太子”身份重建地方乡土历史的同时,也借助历史名人美化了乡邦。
征引文献:
1、《新唐书》 〔宋〕欧阳修 宋祁撰 中华书局2003年
2、《资治通鉴》 〔宋〕司马光编纂 岳麓书社1990年
3、《太平寰宇记》 〔宋〕乐史撰 王文楚等点校 中华书局2007年
4、《舆地纪胜》 〔宋〕王象之编 〔清〕岑镕 岑淦 岑长生校刊 道光二十九年惧盈斋刻本(据文选楼所存影宋抄本)
5、《方舆胜览》 〔宋〕祝穆撰 祝洙增订 施和金点校 中华书局2003年
6、《大元混一方舆胜览》 〔元〕刘应李原编 詹友谅改编 郭声波整理 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年
7、《蜀中广记》 〔明〕曹学佺撰 杨世文校点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
8、《读史方舆纪要》 〔清〕顾祖禹撰 贺次君 施和金点校 中华书局2005年
9、《(雍正)四川通志》 〔清〕黄廷桂修 张晋生等纂 收《四川历代方志集成》第四辑第一至三册 四川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辑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影印本
10、《蜀水经》 〔清〕李元撰 巴蜀书社1985年影印本
11、《(嘉庆)四川通志》 〔清〕常明 杨芳灿等纂修 巴蜀书社1984年影印本
12、《(乾隆)巴州志略》 〔清〕文尚雅撰 收《故宫珍本丛刊·四川府州县志》第十六册 故宫博物院编 海南出版社2001年影印本
13、《(道光)巴州志》 〔清〕朱锡谷修 陈一津纂 道光癸巳年刻本
14、《(民国)巴中县志》 张仲孝等修 马文灿等纂 余震等续纂 收《中国地方志集成》“四川府县志辑丛书”第六十二册 巴蜀书社1992年影印本
15、《巴中县志》 四川省巴中县志编纂委员会编纂 巴蜀书社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