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沟的土纸

“调簾子”是舀纸的必修功课。“簾子”是造纸最关键的工具,其好坏直接影响舀纸的质量和速度。“簾子”由簾架和内簾构成,簾架多是木框和竹手柄,容易损坏,开簾舀纸前要将损坏的簾架修好,将手柄调试得十分称手才好。内簾由纤细如发的篾丝,经桐油浸泡软化栓制而成,十分脆弱。这时,要将其取出,洗净灰尘,细心查看,如有破损或断丝滑线,须修补如新才能使用。“调簾子”是技术含量很高的工作,不同技术,调的簾子使用效果完全不同,由此,必须请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完成。

办好“滑药”、调好“簾子”后,就可“下槽”“开槽面”开簾舀纸。第一步要先放水把槽池清洗干净,检查是否漏水,上下水路是否通畅,然后把备好的料子放进槽池,此过程称“下槽”。之后就是“开槽面”,技工舀一定量的“料子”倒进槽池,再舀一定量的滑药,用专门的搅棍使劲搅动几分钟,使料子散开充分融化就可开簾,此为“开大槽面”。有时槽池已加好料子没有沉淀,为赶时间,就少舀一点滑药“飘”在槽池表面,之后立即开舀,称“开小槽面”。至于下料子多少、加滑药的比例、“开大槽面”还是“开小槽面”,全凭技工的经验和需要。“开槽面”后,细腻轻柔的慈竹纤维在滑药作用下,呈清汪汪的一池,如一块化不开的碧玉,又似一匹轻盈的丝绸,让人不忍下手。

此时,技工已站在槽池前。只见他身体前倾,两眼直视池面,双手端起早已调试好的簾子,右手在槽面轻浅地一划,只听一声轻响,拿起,稍抬,一缕水浆从簾子右端向中间快速滑去,少倾,浆水稍停,右手再次下压,簾子又入水,再抬右手,随着“哗啦”一声水响,只见一波水浆自右到左从簾子上快速滑过至簾尾又流入池中。这时,他已将簾子搁在水槽上边的架子上,快速取下内簾,转身,在早就备好的工作台上一贴,随即揭下,回转,放回簾架。几秒钟之间,一张土纸完成。几个简单的动作技术性很强,簾子入水的深浅、右手上抬的高低、簾子倾斜的角度,以及浆水在簾子上滑过的速度,都会影响纸张的质量,其分寸把握全凭经验积累和技工的悟性。这也是一项很费力气的工作,整个过程看似大多是抬手和转身的动作,实则不是。技工在舀纸时,注意力高度集中,手入水时放松,抬升却暗蓄力道,这样黏稠的浆水才会在簾子上快速流动。一个技工每天都会舀至少两磴纸,熟手甚至可舀三磴(一磴纸3200张纸)。以此来算,一个技工舀一天纸,入水、抬手、转身的一套动作要重复六千至九千多次,尤其在整个过程中始终保持身体前倾,其关节和肌肉劳损程度可想而知,难怪多数技工年龄稍长都会出现腰肌劳损、椎间盘突出、脊椎变形或关节炎等毛病。

当夕阳就要靠山,晚霞染红西天的时候,槽房里光线暗淡下来。木榨的工作台面上,土纸已经一张一张地垒积成六七十公分高的水垛子,经过若干工序,历经水与火的考验,慈竹终于完成了从竹片到纸张的蝶变。这时,技工赶忙准备打榨。只见他先将一张比工作台面稍小一点木板,平放在水垛子上边,木板上边放置几块定制的木块,然后将一根粗直的木杠插入预留的孔隙,手握木杠“嗨”地一声压下,大量水分溢出,水垛子的高度大幅下降。这时,技工取下木榨对面缠绕在大木滚筒上的纤绳,将其一头结在木榨上方的木杠上,然后再取下一根木棍插入滚筒的孔中,又将此木棍下压,带动滚筒转动收紧纤绳,再将水垛子下压,尽可能将水分压出。经此番榨过,垛子高度仅剩三十多公分,重量和高度已大幅下降。此时,技工已大汗淋漓,他喘着粗气,取下木棍、木杠和木榨上的木块,缠好纤绳,取下已打好榨的垛子,一天的工作终于完成。此刻,他面露微笑,扛起垛子,哼着山歌,向家的方向走去。

说到这,老人一脸疲惫眼现泪光,仿佛肩上扛着沉重的垛子还没放下。

四、办纸入市

老人歇了口气接着说,办纸是将土纸分离、晾干和打捆全过程的总称。

首先是“揭纸”。垛子扛回家,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揭纸”是第一步。家里的人从技工肩头接过垛子,翻转放在高脚板凳上,用家里刮猪毛的刮子将垛子四边用力下刮,把原本紧实的垛子四边刮干、刮松后,再翻转将正面朝上,用手将垛子头(高的一头)用力上蹭至明显上翘,然后找来与之匹配的凳子坐下,开始就着油灯连夜开干。家里人是舍不得让技工“揭纸”的,谁都知道舀纸的辛苦,劳累了一天,应该让他休息了。垛子经刮边蹭头处理,四边一改原来紧实状态,分离时就容易多了。“揭纸”,必须从拈纸头开始,在此过程中要保持纸头的完好才有卖相。每八张纸为一计算和晾晒单位,称一“贴”。揭够“一贴”可将纸头翻迭至三分之一处,以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轻轻地拖至垛尾直到跟垛子完全分离,随后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等待下一道工序。“拖纸”完全用巧劲,用力太小拖不动,用力太大纸会被拖烂。据说,熟练者可一人连夜完成一个垛子的纸张分离。

“揭纸”完成就要晾晒了。讲究的技工在晾晒前还要梳纸。这时,技工一手将分离好的纸用光滑的细木棍套住,另一手用刮制好的竹块在纸面上轻轻地刮一遍,使纸面褶皱消除,更加平整光洁。夏家沟的土纸一般晾在室内自然干燥。这时一定要做好防火,否则将酿成大祸。如遇晴好天气,也可放在石板或院坝里让太阳晒干。

土纸晾干就要打捆。此时,划好篾条、破好竹片,按八张纸一贴,十贴为一把,十把为一捆,四十把纸为一磴(个)的方式将干透的土纸收好,然后折好码齐,每磴纸上下各置两块与折好的纸等长的竹片,用一根长长的篾条从竹片下穿过,将其缠两圈后扎紧,视之如一个放大的豆腐块。至此,夏家沟土纸全面完成,即可投入市场。

五、土纸没落

我问老人,这里是什么时候开始造纸的?他抬手挠了下后脑勺,有些难为情地说,这些就不知道了。

他眯眼想了会儿又说,从能记事的时候就知道有人舀纸。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个作业组都有槽房,集体安排会舀纸的技工掌簾,按舀的磴数记工分。那时,槽房、塘子、石碾和耕牛都是集体的,砍料子、背石灰、下塘子都是集体安排社员一起做。八十年代土地下户后,队上什么都分下户,槽房等舀纸的设备也被分了,后来舀纸的多了,又新建很多槽房。开始,石碾和耕牛是大家一起伙着用,后来有人自己出资安了石碾、新挖了塘子。九十年代后舀纸人更多了,大家找钱又没其他出路,这里慈竹多得很,只好舀纸挣钱。那时,夏家沟的土纸名气大、销路好,每天都有一路路的贩子上门。很多人就是靠舀纸供子女读书,有的还修起新房。也有自己做纸生意的,二队夏继远就把纸卖到南江和汉中城,有时还卖到恩阳河,也挣了不少钱。2000年后,外出打工的多了,人们觉得外边挣钱更容易,就丢了簾子也跟着出门挣钱。

当问及是谁把舀纸技艺带到此地时,老人为难地说,就知道老一代的夏开英、夏开尚、夏开和、夏品基、夏奉基、夏宝远都是大师傅,后来会舀纸的就太多了,夏家沟上点年纪的大都会。但据他所知,大家公认,夏宝远算他们那代中的第一,后面很多技工都是他的徒弟。据说,他舀纸每招每式都过得硬,舀得快,皮张又薄又好,一个垛子揭完几乎没有烂的。办纸也办得好,这一沟就他会梳纸,梳过的纸没有一点折皱,卖相更好,听说他舀的纸几乎是被贩子抢完的。夏家沟的纸大多是被买去给祖先烧了,而他的纸却是买去给小孩子订本子练字写作业。他还会栓簾子和调簾子,这些就他会。听老人说他栓簾子的篾丝都是自己划,像绣花的丝线又细又柔,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可惜这些都失传了。

说到这,老人长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现在倒好,大家都挣到了钱,可槽房垮了、塘子被填,簾子也烂了,自己过年过节给祖先烧个纸也要上街去买。夏宝远在世的话也没人找他了。再过几年,想舀纸又要重起炉灶,估计那时也没人会舀了。说到此,老人起身端着瓷杯慢慢朝里屋走去,好像走入了一张神秘的土纸,而留给我们的却是满脸的失落和不甘。

我知道该离开了。告别老人,无语地踏上归途。回味着老人有些伤感和无奈的话,心里那张总在飘荡的土纸,正慢慢地沉底。回头一望,石寨山一派苍翠,如画在夏宝远老人舀的柔韧细腻的土纸一般。山下,夏家沟遍山遍野的慈竹林如烟似雾,绿得像一场让人迷醉的春梦。

作者:夏冬 来自:巴中文艺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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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家沟的土纸
舀纸的簾子 听朋友说,南江县红光镇夏家沟有一种古老的造纸技艺。上世纪,那里的土纸北销汉中、南销恩阳等地,名气很大。本文主要分为建修槽房、备好“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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