滟滪囊卷之二
摇天动黄龙再寇巴蜀
明运将终,灾異迭见:达州城濠水变成血;剑州群鬼夜哭,以掌血印门,遍城内外。
於十六年夏四月〔1〕,摇黄等贼围仪陇县。县治卽山为城,官绅士庶保据县後金城寨,城本无隍,又值经旬不雨,人民阻渴,外援不至。时县令毕九成,颇得士庶心,阖城无变志。总兵甘良臣、副将丁显爵、参将王祥偕统兵至寨下,四面陡绝,无门可入。显爵招乡导,询以可进兵处,对云:“土门稍平,可进兵。然欲得土门,先攻海祈寺,寺,贼之营垒;欲取峰峦寺〔2〕,寺,尤险。得此两寺,以驻我兵,然後贼可击也。诚攻上通梁,贼必瓦解。”显爵、良臣布将卒,因乡导攻海祈寺。黎明,遂衝入贼营,贼仓皇接战,官兵奋勇,四战四克,夺其营垒。王祥领精兵,潛师抵峰峦寺,贼尚歌饮,官军蜂拥而人,贼棄营走;追斩三百馀级,生擒贼目黎虎、板来虎、麻山鹞、三上天等八十七人;尽释被虏男妇。尾贼於鹿山寨、马鹿坎。显爵令将士结连营以进,每队滚牌五面,高五尺,阔三尺,精壮执牌於前,大兵随牌而进,战则遮矢矛,守则相连为营;另设四营为游兵应援:趋赴土门,攻入贼垒。贼溃,官兵乘胜遂衝上金银坎;贼退保大石坎,官兵蜂拥而上;贼走南观,率生力贼冒死突围。王祥亲督兵蹙贼,贼众大败,屍骸枕藉,擒斩无数,而金城寨之围已解。寨上被困二十三日,一旦围解,兵民争饮於泉,激死甚众。
贼遥与官兵相持数日,乃分道遁:震天王、马超、邢十万等走顶山,奔川东;遵天王、逼反王、黑虎混天星、王光兴走南部新镇坝,掠西充、南充、蓬州、营、渠、广安诸州县;杨三、整齐王、顺虎混天星、闯食王等走巴州,走广元通坪,劫抢通江、南江。
金溪隘逰击安邦才,与贼战於分水岭,败绩。贼奔清浴口,掠三宝山,突出闭溪,人民不及逃,被虏者十之五六。有李氏者,闭溪民陈有明妻也,夫他出,李氏携囊中所馀金,偕老姑、弱妹、妯娌行;至金子石,岩险路窄,见贼五六人,势将追及,李云:“姑等速去,贼至矣。”众妇女捨李氏逃窜。李氏坐路旁悬石上,掷金一半於地,贼至,李云:“现在之银不知取,赶人何用?”贼见金,争拾之;将尽,又掷其半於地,贼又争拾之,须臾而尽。贼将逐逃走之人,李曰:“汝等不过欲搜银钱耳,曷若到我家窖内取现成者邪?”贼喜,从之;随行将所拾之金比其多寡,相顾而笑,不知李实捨死为众人脱身计。所以掷金,饵贼者,将待老姑等远走得脱耳;久之,恐委身受辱,遂投岩死。
贼渡江走王官坪,劫大城,虏掠数千口;过洪口关,官兵不能禦,贼劫抢孟家河,经东乡狮子峡与众贼合。各路官兵谨保汛地,不能复救援也。
九月初二日,遵天王、杨三、闯食王、顺虎混天星、夺食王等,合兵围参将王祥、逰击吕年玉於巴州。王、吕二标仅二千人,越濠与贼战,官军以众寡不敌,亦不敢远追。贼佯败以诱官军,祥曰:“方战而遁者,诈也,毋堕贼计,第徐观其变。”年玉然之。良臣、显爵督兵救援,日经数战,将士无不用命,奈贼众我寡,围终不解。
年玉遣人赴成都告急,巡抚陈士奇调云南副将闵慎言、贵州副将冉碧云,各领兵一千救援,道远不能卽至。贼攻城转急。城东西南三面皆河,河南金榜山下,渡河入城,又隔一溪,贼每攻城,必由此道。祥、年玉登城,熟视贼来路,装大炮若干位,正对要路安置;伏兵溪边以俟。黎明,闯食王以贼众蜂拥而来,城上号炮呜,众炮齐发,闯食王被炮击死。伏兵环起,喊声大震,祥与年玉开门击贼,斩首数百,贼大败。
流贼本乌合之众,败则四散:或奔仪陇、南部、西充;或走通江、南江、广元;或遁顶山、营、渠、东、达;惟摇天动、黄龙、震天王、杨三、王光兴、顺虎混天星等,敢与官兵对敌,然畏官兵截其後,先选精兵断後,然後起营,奔上木园遁去。
时滇、黔救至,贼已远遁矣。良臣命年玉守巴州,祥偕诸将蹑贼後,直抵上木园。贼见追兵甚盛,督贼转战,自旦至午,官军奋击,大破之,贼棄妇女辎重遁。震天王、摇天动、黄龙、王光兴奔青龙寨,走阆中杨家硐;杨三、顺虎混天星奔广元黄洋、通坪,掠南江、平仓诸处。祥上破贼功,巡抚疏授显爵总兵代,以张奏凯督师。
贼遵天王、黄龙等,又另立一闯食王,剽虏东、达、营、渠诸处。
有杨三败衄於上木园,黄龙奔南江镇子坝;震天王攻下关山寨,众贼议复上木园之仇,互相救援,刻期谋袭通江。逼反王、遵天王、黑虎混天星、闯食王由渠县走巴州;马超、邢十万、黄鹞子、夺食王由广元、营山、蓬州赴南部。抵新镇坝,袭破赛金城,陷老鸦寨,移营围碌山、石鱼二寨。贼度此时,通、巴将士与贼相持,留城守兵必寡,夥(蜀语:合伙,打伙)拨劲兵三千,诈办回兵,出其不意,期两日夜抵通江城,必破矣。虏一童子,授以马,嘱之曰:“尔至城下,第高呼城守者曰:‘我等系回营大兵,不必惊惶也。’”儿佯应之,驰至城,城门尚未闭,童子疾呼曰:“远来者,劫城贼,非回兵也。可速闭城门禦之。”贼遂杀童子,急攻城。城上兵民急下石矢击贼,贼带伤遁去。
邑令申报,奉文立石,曰“奇男子墓”,廪生吴叶昌作文记之;年久,风雨苔蚀殆半。嘉川逸叟义其事,恐潛德之光,久而湮也,因续以志之,曰:“宇宙不朽而存者,独正气耳:河岳成形於地,日星成象於天,忠义成形於人,一而已矣。亘古及今,百折不回,之死靡他,颜常山、文文山其最著也,何让焉。嗟乎!流寇披猖,讵无肮脏鬚眉----为荐绅、为俊秀、为桓桓虎臣,见地不真而俯首就贼者乎?皆童子之罪人也。童子也乎哉,不详其姓,不著其名,屹然保障,隐然干城,不愧宇宙奇男子。盖宇宙之正气,秉之独先,其颜常山之後身邪、其文文山之後身邪?於以壮河嶽、炳日星。卽其不忘在沟壑,童子也,而志士也;卽其不忘丧其元,童子也,而勇士也;卽其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童子也,而仁人君子也。谓之‘奇男子’也固宜。”
留守逰击申报:“军前诸将皆懼,留守兵寡,请班师。”显爵曰:“不可,今前後左右皆贼垒,倘我兵一退,则贼反得计矣。不若谕留守,加意提防,姑待我十日。”相持五日,贼果拔营东走金花台。
贼乃发二千馀人复袭通江。民詗知贼谋者,星报通江文武,严加守禦。贼是夜抵城,构云梯数十,将登陴,守兵击之;贼退而复上,守兵复击之。贼有名杀尽王者,先群贼登城,已伤数人,旋中炮死。军士遂出城击贼,把总王登高、李虎、孟二等复追贼,战於庙子垭,虎中箭,伤,不克追贼。贼由毛浴镇、方山、麻坪,劫虏梁舟坝,经筝口奔营、渠、邻水、大竹诸处。
甘总兵与诸将议,丁显爵曰:“与贼鏖战经年,大小二十馀战,杀贼固多,自损亦不少。目今贼散,留守兵少,未宜远追也。”未几,留守兵将报贼将劫城。於是良臣兵回广元汛,王祥兵回南江汛,丁显爵兵回通江汛,各请队伍、严守御,交印、符於新任。
张奏凯统滇、黔二副将,协讨流贼。梁舟坝民以流贼劫掳请兵,奏凯遣都司李祥春协滇、黔二副将救梁舟坝,与贼隔江而阵。冉碧云,闵慎言厉士卒,期黎明进兵。千总何士用善标枪,领逰骑直抵坝中,贼藐我兵寡,卽来迎战。贼有小红郎者,持矛刺队长邓成功,马倒地,士用标中小红郎脚,成功乃得脱。小红郎转刺士用,士用复标中贼颈,遂斩小红郎首。大军奋勇杀贼,贼走,官兵追至洗罗垭。贼复夜劫官军营,伤官军颇众;都司李祥春督兵力战。贼奔东乡,合於群贼,围旱城寨。祥春兵回通江,滇、黔二副将各领兵回成都。
达州兵备道马乾,行调瞿塘卫兵驻梁山、太平营逰击谭弘镇达州。
河道标兵破贼混天星於麻柳场(在达州东南),贼走开县,掠临江石。
有胡氏者,携二子被虏。是时,被虏民,贼许民赎,其夫假贼求黩取,已纳财贼营,胡氏以夫贫不愿归。贼问,胡氏与夫原係结髪妇也,而氏无还意;贼以黩钱、外加紬物若干金,与其夫而杀胡氏:亦一快也。诗云“投畀豺虎,豺虎不食”,其斯妇耶?
时遵天王、逼反王、黑虎混天星劫掳川东郡县,馀贼尽攻川北寨硐,数百里中,惨云遮日月。我蜀人横遭劫衄,天乎?人耶?
刘尧草曰:流寇被猖,生民涂炭,非毕九成得民、丁显爵知兵,何能暂解一时之厄哉?李氏掷金脱姑,其志可哀;胡氏背夫受刃,其愚堪哂。微“奇男子”杀身成仁,孰延壁州千万人之命邪!虽天道好还,闯食王击死於巴州,捨命王击死於通江〔3〕,小红郎搠死於梁山,亦足少洩士民之忿。然君子不以寸金易丈铁,於“奇男子”,终流连不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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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於十六年夏四月 原作“於六年夏四月”,以记事次序,当为十六年,脱“十”字。後文有“九月,巡抚陈士奇调救援”之事,而陈士奇任巡抚,在崇祯十五年七月、至十六年十月,亦可证为十六年也。
〔2〕欲取峰峦寺 “欲”字,以文义或当作“次”。
〔3〕捨命王击死於通江 前文所记,在通江为炮击死之贼酋名为“杀尽王”,而刘尧草此谓“捨命王”者,未知何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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