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昌茶馆
二
平昌地处四川东北部,这里的茶馆也同全川一样,只是功能有点儿变化。
重要社会交往场合。在民国时期,“达官显贵”(“三教九流”“青红二帮”大都在茶馆相聚联络或拜“码头大爷”,“七十二行”、各类社团也都在此聚汇,了解行情,洽谈生意,验货交易。甚至有人买卖枪支弹药、生熟大烟、妓女小妾等也常在此进行。袍哥(红帮)、青帮、会道门组织也多在茶馆“设坛”或单线联系。除此之外,有些民间茶馆还兼营熟菜、“帽儿头(一大碗白米干饭)”或经营旅店,还有久走江湖的修脚、掏耳、捶背、算八字、递“水烟”等。可以说,一个小小的茶馆,十几张老式方桌,汇集了四川人的风土人情、社会上的五花八门、语言上的南腔北调,得了势的土财恶棍,落了难的讨口叫化,艺场里的戏剧小曲,乡村里的道听途说,生意上的坑蒙拐骗,在这里也是无所不有,无所不包,都有各自的社交对象和场合,茶馆成为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
化解社会矛盾纠纷。旧社会的法制无法与现实社会相比,即如像望京的苟在官一次活埋一家4口,泥龙张佑军杀兄夺嫂,佛楼张时希活埋妹妹妹夫这样大的凶案,都可以不了了之。民间的小老百姓,有什么事,不论输也罢赢也罢,都宁愿“恳请”当地的保、甲、团总“解决”,还少花些本钱。去县上告案,不管你事大事小,开支不小,弄不好输了官司还要倾家荡产。所以平昌人就有一句口头禅:“不怕你娃儿歪,二场有人喊你喝盖碗儿茶。”被骂者则反唇相讥说:“老子不得怕,到时间我们看哪个龟儿‘擦桌换子’(输家开茶钱)。”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气候”:茶馆成了一些人断事论非的场地。亲朋好友、街坊邻里、家庭内讧、欺贫压苦、拉丁派款、田角地边诸事的说长道短、口水之争,双方可以约请“中人”一起到茶馆“理论”。也不知始自何时,凡茶馆就有一条不成文规定:上茶馆解决纷争者,由输家开茶钱,如果双方当事人都有过镨,则茶钱“平摊”。也有如老小孝和、弟兄和睦之事,双方都先认错“断”得“中人”高兴,“掏茶钱”奖赏两个当事者。调解时,中人坐上席,任凭交战双方唇枪舌战,最后由调解人仲裁,并不得“上诉”。所谓“一张桌子四只脚,有理无理各自说;一碗清茶斟四道,说得脫来走得脱”,这四句子专说这种利用人多,谁都怕在众人面前臊皮的调解方式。
民众展示戏曲才艺。尤其是江口、白衣、兰草、云台等较大的水码头,常都开有夜茶馆。上茶馆听川剧清唱者称“玩友”,又称“打围鼓”(即川剧锣鼓)。一些外地来埠的剧团演员,也可抽时间借吃茶,唱几段折子戏,一可为茶馆招呼生意,二可使本团本人出名。如南充一带的“金木脑壳”(比其他地方的小一点)、粉壁场的“皮褡褡”(皮影)戏,经常在江口一带演出。像“五台会兄”“滚灯”“三娘教子”“拾玉镯”“骂相”“桂英打雁”等折子戏最受欢迎。此外,有些茶馆还有四川清音、渔鼓筒、金钱板、莲花落等演出,以招徕茶客,如鹿鸣的“石龙场”(类似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代销店)、“黑石洞”等。响滩子的“龙岩洞”、土垭的“硝洞”一类比较凉爽的垭口、洞穴内开的茶馆,夏秋还有乡绅请“乘凉”,在此不但有凉风、香茶相伴,而且还可听到“古今传奇”一类的“圣喻”(评书),坐茶馆的人可以一边饮茶一边嗑瓜子,还可欣赏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曲艺节目,二郎腿随着戏曲拍节,一点一点,岂是一般的乐乎!
好练嘴巴皮吹壳子。外省人都理解不开四川人“摆龙门阵”是咋回事,至今也没人对它有个正确的定义和解释。但是由于茶馆的长期存在,从茶馆内大家都不分你我,不分尊卑地把听说的、自编的、眼见的人和事,有的大刀阔斧,有的天花乱坠地侃出来,耳濡目染了很多很多不分年龄、不分文化的听众,培训了一批又一批的侃客,慢慢地把练嘴巴皮、吹壳子的“逢场作戏”融人了“龙门阵”之中。要说川人聪明、不愿吃亏就是“滑”的话,当事者的口才与茶馆不无关系。
好打遮掩传递消息。平昌从西晋开始建县,到北宋初被并人曾口,直到1946年建县设治的事,现在知道的、谈论的人并不多。但一说到张献忠剿四川和湖广填四川的事,不论在哪种茶馆,都有人不但说表象,还说张献忠杀四川人是因为“他扯了藿麻揩屁股,认为四川草都咬人,所以人就该杀”,说得有鼻子有眼。到清中期,三个平昌人举白莲教大旗,造乾隆和嘉庆皇帝的反,他们的事迹不但成了茶馆酒肆的“摆”料,传说的人多了,还成了大人骂小孩的口头禅,说“你娃儿跑那么快,我当是白莲教撵来了呢”。民国初,巴中师管区的郑启和,统治通、南、巴(含今平昌地域),强叫农民种鸦片烟,尽管每个茶馆都贴有“休谈国事、免惹烦恼”的警示语,但人们一旦进了茶馆,茶盅一端,嘴巴就不认黄了,把自从种鸦片后张家破了产、李家跑了媳妇一类的事都当众抖了出来,成了换一种骂军阀的方式。平昌1946年设治和1948年立县,正是倭寇投降、解放战争之时,当时的茶馆,既是国民党军、警、特、宪收集情报、抓捕共产党的首选场合,同时也是地下党人以群众为掩护,与国民党斗智斗勇收集情报、传播解放战争胜利消息的去处。地下党的联系是单线,在约定的时间、地点,坐进门口的四方桌某一边,把茶碗的托、碗、盖分成“天”“地”“人”,就可以识别是敌是友了。从1947年到1949年三年时间,中共地下党平昌县委的几位负责同志,多次去县城文昌宫附近小茶馆,约见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警察局长、自卫大队长洽谈解放事宜、起义事宜都能安全无恙进出,只是县长鲜于挺(身兼6个剿共要职)“蒙在鼓里”。至于最闹热的文家、胡家茶馆的茶客们,仍然是我行我素,只要看附近没有生人,就“新闻”照摆、趣事照说,只是声音小一点罢了。平昌解放前夕的12月上旬,解放军北进汉中、南人万县的消息,就被传得“满城风雨”,所以出现了县长逃跑的新鲜事,随即中共地下党武装进城,与国民党的开明人士组成解放委员会。至今还健在的中共地下党平昌县委宣传委员对笔者说:“你们平昌江口、双凤、驷马、兰草一带的茶馆很值得写一笔。老实说,我们这些早已上了国民党黑名单的人的活动,与国民党的斗争,大都是在茶馆、栈房里进行的,茶馆掩护了我们,我们至今也没有忘记你们那里的茶馆。”
从事文化商贸之地。巴蜀是古代巴、巴子国的属地。《华阳国志·巴志》记载:“土植五谷,牲具六畜……园有芳蒻、香茗……”今平昌地域本为巴的賨民居住,说明我们也是最古老的产茶地之一。汉代后我们虽然都成了汉民族,但我们的先祖们仍然保留、传承了喜好饮茶的习惯。星移斗转,我们饮茶也保持了最先的采煮野茶—栽植家茶一碾制药茶一泡饮精茶的过程。又有一条关系到民众生存的米仓古道、荔枝古道穿境而过,很自然地促成茶馆、栈房业的兴盛而不衰。古道所经过的场镇、街道、幺店子,岩洞、岩嵌,凡可躲土匪、避兵灾,遮风、避雨、打尖、歇脚的地方,都有人卖茶或开茶馆。而茶馆有大有小,大者十来桌,小的一两桌。平昌茶馆讲究待客态度、铺面格调、茶具茶汤及操作技艺。有文物表明,正宗茶馆茶具应是紫铜茶壶、锡茶托、景瓷盖碗、圆坨素茶,还要有懂得待客规矩的幺师(茶博士),尤其是水,一律强调要用著名的山泉,随意换水,得罪茶客。特别是通、南、巴来的木船驾长、水手、木材“朝俸”们一到江口,幺师一吼:巴中某某驾长、南江某某朝俸、重庆大码头的某某船主到了,茶客们大都起立表示欢迎,茶馆老板必然要亲自端茶递于客人手中以示尊重,茶馆才有名气。重庆、上海等地客商的采购生意,也大都是在江口的茶馆里谈成的。所以这里的茶馆实际上成了江口场、白衣庵、曾口场、复兴场1)N衫r子)、澌岸、坦溪口、荔枝河、老官庙、澌滩河的造船业,以及通、南、巴运来的方木材、原木材的交易中心或桥梁纽带。平昌地域出产的米粮、木材、船只、桐油、猪鬃、草鞋外输,布匹、五金、棉花等物资的回运,都是靠人力和水力。几千年来,社会结构、茶的品质都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平昌两条黄金通道(水陆各一)上的茶馆一直保持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才慢慢清淡下去。毫不夸张地说,平昌历史上的兴衰,经济上的发展,文化上的繁荣,没有一样不与茶和茶馆有密切的关系。
茶作为一种文化,可怡情,可明日,可清谈,可交友,可益思,可论道,可养性,可寄情。它虽与封建社会的荣华富贵不甚沾边,但它却与淡泊明志、宁致远之人之事能有机地结合,更能反映出它深刻的文化内涵。
江口老街上有一位在教师岗位上退休的老人,当年在某茶馆里抄了一纸清代刘凤诰写的一幅长联:“今日之东,明日之西,忙什么,走不尽绿水青山,填不完心田欲海,贵矣韩信,富矣石崇,淮阳金谷总成空,劝君耐坐片刻,把寸心思前想后,得安闲处且安闲,留点精神还自己;这条路来,那条路去,做怎的,带弗去黄金白璧,挽不住黑发红颜,智兮周瑜,勇兮项羽,赤壁乌江徒烦恼,为我掷下几文,沽半壶叫五猜三,遇快乐时暂快乐,让些辛苦与他人。”对联本身是贴在酒店里的,但若写在茶馆里,有谁又不以为然呢?
平昌茶馆历史上除了卖茶之外,还卖米花糖、合江桃酥,以及本地人加工的云片糕、盐茶鸡蛋、瓜子、花生等小吃,以至代写文书诉状、抽签算命、看西洋镜等,可谓五花八门。以前,除了那些民问艺人在茶馆展示手艺外,还有一些特殊的行当也要靠茶馆维系。如掏耳朵、刮胡须、看相、取痣、洗眼睛。当然,揽这些活都必须有绝技。现在很多技艺早已绝迹,已经很难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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