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阳初在欧美同学会上的讲话
欧美同学会诸公、各位会友:今天举行这个会,我非常之感动,至于还聘请我作一个名誉会长,真是不敢当,深知自己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能力,对大家这样的爱戴,我是十二万分的感谢,感谢!
刚才各位的报告,关于欧美同学会今年的惊人进步,是真了不起的事情。这种学会不容易募款,捐钱的人不能得到财务上的好处,然而捐钱的人若认识了欧美同学会的意义、宗旨、价值,在国际上的地位,他就不能不继续支持,今后更加支持。
今天在这里有我的一个很好的、很宝贵的同年的同志,就是梁老、梁漱溟先生。他办乡村建设,在中国是大家非常崇拜的。他有许多学生,今天还在那里努力工作。他是在中国不很好的情况下回来的,是很勇敢的,很了不起的。一时的饥笑不算什么,老早他就忘记了这一切。他毕生献身于一般的劳苦民众,提高他们的生活,提高他们的知识,这是中国不能忘记梁老的一件大事。我们同年同岁,今天我们又能见面,在他家里大谈特谈。所谓“酒逢知己饮,话逢知己谈”,我们谈的很多,我得到很大的安慰,很大的兴奋。他还出版了一本书,不但有益于现在的青年,今后几百年的青年,也可以从他的书里看到他的做人道理,献身于平民的这种精神。希望青年们遵照梁老百年如一日的精神,为平民服务。
大家愿意知道我们为什么第二次回到祖国。第一次是1985年,我们来住了三个星期。我们梦想不到祖国在这么短的期间内有了这么大的成就。凡是政府应该为一般人民做的事情都在做。但是更让我们激动的有这么件事:那,就是谦恭和虚心。我们平教会一个很微小的研究农民生活的机关,居然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国家,以谦恭和虚心的精神邀请我们回来,看看祖国的建设情况,我们深受感动。第一次回来时有国际乡村改造学院的院长弗拉维尔,还有副院长颜彬生女士。我和颜女士同事40年,和弗拉维尔院长同事25年。他们都是献身于平民的人。“力恶不出己,一心为平民,奋斗与牺牲,务把文盲除尽,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起见光明。一起见光明,青天无片云,愈努力愈起劲,勇往向前程。飞渡了黄河,踏过了昆仑,唤醒旧邦人,大家齐做新民。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这是我们“平教同志歌”。我们这次回来有两个重要目的:第一,因为已经一年多了,为什么一年多就要回来呢?我们回去做了自省自察的工作,在哪些方面,我们对于祖国多多少少可以有点贡献。我们不敢说自己在哪一方面一定能帮助祖国。第二,我们要到祖国来进一步学习。中国之大,人民之多,历史之长,对这样大一个国家在短时间内要有较深刻的而不是那种肤浅的认识是做不到的。我们对于当代诸公所执行的政策非常的敬佩。最大的一点,是对外开放,我觉得是20世纪的一个奇迹。这是了不起的一桩大事。我们五体投地的佩服。我们这次回来就是要进一步地增进彼此的认识。在彼此认识了解的条件下,我们愿意把我们70多年在乡村深入民间认识问题、研究问题、协助人民解决问题所取得的一点知识献给祖国。
我们从事乡村工作主要的一个哲学是“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本不固邦不宁。如果诸公要问我们这些年干些什么工作,我们答复是努力实现“固本”的工作。怎样“固本”是个大问题,也可以说我们这几十年就是为了要研究、彻底地深刻地创造一套学术任务,以便传授给后来人,后来这些青年。叫他们能够知道,能够献身于这个伟大的工作。这就是“固本”工作。为什么说民为贵?因为本为民,我们绝不能忘“本”,忘本是最危险的一件事,所以我们这一辈朋友,这一辈同事,包括从欧美回来的。大家决心从象牙塔上钻到茅草房、泥巴墙里的劳苦民众中间,与人民同住,与人民为伍,向人民学习。许多知识分子不了解这一点,不了解这些劳苦大众;看不起这些人,还说他们有些什么东西可以让我们学习?我们搞了这几十年,我们知道,很多事我们可以向人民学习。要求我们因时、因地、因人而施。我们逐渐把儿十年的研究形成一了一个系统:要求研究工作做到四个字:“深入、浅出”。这四个字是最不容易做到的,是最重要的。单是“深入”不够,还要“浅出”。要做到这一点对我们是个挑战。你深入了,我们很钦佩,你能不能浅出呢?你不能浅出就与一般劳苦大众没有关系了。你就不能影响他们了。
科学深入是我们今天最宝贵的东西。我们需要有一批能够深入研究任何一方面能够提高人民生活、提高他们的人格的科学。根据我们几十年的经验,能够深入的同事是有的,能浅出的同事却凤毛麟角。浅出是不容易的。换句话说,现在最宝贵的,能够建设新中国、新世界的,就是科学。科学不应是少数人享受的,而应是全世界劳苦大众都应享受的。应该成为他们的知识,
成为他们的技能。使专家的所有科学知识能够打入到民间去,必须能够把科学民众化,然后才能化农民。这几十年我们探入了,但浅出这方而做的还很少,但多少做了一点。为什么我们要到民间去呢?这就好象一个医生,你有一个病人,面都不见,就开出药方,这合理不合理?古人说过的“闭门造车”是不行的。我们的办法是要办一个人民中间的实验室,一个民间实验室。到民间实验室中钻到人民生活中去,深入民间去发现种种问题,人民的长处何在,短处何在,发扬长处,克服短处,研究问题,慢慢地解决问题。“药方”适用不适用要看服用以后的结果。另一方面,在解决间题的过程中,不要包办代替,只能协助人民去做,推动人民去做,要培养他们自力更生的能力。这种力量,我们能在人民的精神中和他们的实践中发现和加以培养。在外国,在非洲、在南美、中美,好些人都把工人叫做“苦力”。我们很肤浅地知道一点“苦力”的苦,但是并没有直接为这些劳苦大众做什么事,真正帮助他们翻身。我们的工作只是深入人民的生活,为这般民众不是我们自己去做这样做那样,而是发现和发扬他们的“力”,把苦力变成民力,变成人民的力量。
什么东西叫做“力”?这是一个大间题,我们认为有四个东西叫力:一个是知识,知识就是力量,要发扬这个知识力。我晏阳初的经验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有20万华工在法国。我看出了
苦力的苦,但是更有价值的是我发现了苦力的力。那个时候我们看中国的书,在哪一本书中写到民力?那时我刚从大学毕业到法国去当翻译。当时是想去做华工教育。结果呢,是他们教育了我。我发现了苦力的力。他们立过功,受到奖赏,很多很多人受到奖赏的。他们勤学好问。可是他们一个大字不识。他们想家,他们从前连自己家乡都没有离开过。现在好象从天上飞下来来到法国。就象李太白老先生的那首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在法国这些工人虽是苦,但是能尽他苦力的力。我要教他们什么呢?他们要寄信回家,他们不能写信,90%以上是文盲。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学会一点怎么教文盲。教他们能够写信回家,教他们能看一点我办的《华工周报》。他们能够看报了,我有了这一点认识后,自己就发誓,回到中国去,不做官、不发财,把我这一生献给这个最可教的、最能学的占中国人口90%以上的人民,为他们造一种教育,帮他们翻身。教他们不但能得到政府这样或那样的好处,而且能对政府有所贡献。所以我认为有四个力。第一、知识力,第二、生产力,第三、健康力,第四、团结力。我们要培养、发扬这四种潜伏力。我们这些当书生的人,从来没有看见人民的四力,我们才是盲子呢?对人民的力不知道,是民盲,不是文盲。因此,我们工作的四大教育第一是发扬知识力,第二是发扬生产力,第三是发扬健康力,不能成为东亚病夫啊。还有孙中山先生说过,我们虽说有四万万同胞,但是一盘散沙。所以,我们要讲团结力,而且这四力要综合,象这五个指头,每个指头单独没有多大力量,拿筷子都拿不起来,但是综合了就是个拳头,就有力量了。这四力不是各干各的,合起来,大家共同成为一个团结的力量。这四力兼备的人才叫做新民。梁任公先生编《新民丛报》,我们很崇拜。对中国的知识分子有很大的贡献。但是,他没有告诉我们,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做新民,什么人有资格叫新民。不敢冒昧,我觉得,凡是四力兼备的,有知识力、有生产力、有健康力、有团结力,综合这四力兼备的人才是新民。所以,我们在中国的口号是一方面除文盲,一方面做新民。
今天我说话太多,不应该。不过,诸公对我阳初这样爱戴,我实在十二万分感动。谢谢你们。(掌声)
(1987年7月10日)
(晏振东根据记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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