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解放时的恩阳河

说到济贫,或许应该谈一谈恩阳河的乞丐。皂角树下临河处有一个天然的大洞,石岩向内凹进去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空间,不知从何年何月起成了乞丐们的“栈房”,当地居民叫它“东岩栈”。乞丐们用篾笆将洞口拦起来遮风挡雨,就有了自己的“窝”(家)。

多的时候有一二十个专业乞讨者。平时他们沿街乞讨,当场日他们特别忙碌,挤来挤去挨个商铺说唱莲花落讨钱:“大老板,坐柜房。生意好,打涌堂。票子哗哗响,一天几箩筐。又买田,又造房,儿孙后代金满堂。”做生意的讲运气,要讨好彩头,自然要打发几个(钱)的。如有不耐烦,特别是女的脸色不好或不理睬,唱的内容马上就变调了:“老板娘,坐柜房。马起脸(黑脸,不高兴),像阎王。吓得买主回头跑,开起铺子好歇凉……”这就不好听了,所以一般都不会去得罪讨口的。还有的乞丐拉长噪子唱:“叫夫人,尊老爷。保富贵,要积德。做善事,要舍得。你今天舍,明天得。父辈舍,儿孙得。今生舍,来世得。见贫穷,多施舍。宁说千声有,莫说一声没(mo)得,没得就没得……”初听这最后一句是不好理解,以为只是模仿老板坚决不给钱的语气,细想却不那么简单。乞丐们简直太有才了,第一句是“莫说一声没得”,第二句是“没得就没得”,他们把两句话杂糅成了一句,两句“没得”接在一起,形成“连珠”,听起来响亮顺畅。第二句是假设的语气:你说了没得吧,那你就会倒霉真正的“没得”,像我一样拖棒讨口。劝告、警告和诅咒接连而下,不由你不动心,谁愿讨个没趣呢,所以不管情不情愿都得摸出几个递过去,最好还得脸上挂着微笑。

到了冬天,乞丐们特别忙,因为河边新增两条街,也增加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往肉摊前一站,老板随手拉过“槽头”肉或边角肉切一点丢过去,有一二两吧。那时屠户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筒子骨(大骨)是不卖钱专门打发讨口子的。乞丐们也会过日子,他们把吃不完的边角肉腌起来,有的还拿到别处去卖钱。遇到谁家有个红事白事,他们都会主动“莅临”。丐头按规矩走到堂屋对主人家拱手施一礼,高唱一声“恭喜发财”,白事情说“送XXX归天”。主事的人一见便懂得起,赶快请他们落坐喝茶抽烟,然后是人席就餐。乞丐们特别看重自己的尊严,可以说是十分敏感。坐席按当地规矩坐客位,菜得跟其他桌上一样少不得一点。如果少了一碗或碗中少了份量,他们就要讨个说法。所以,无论红事白事,主事的人都要特别小心,如果差一碗宁愿少其他人的,如果砣子肉不够就马上补足,酒还要管够,待他们吃饱喝足叫声谢谢扬长而去,才松开一口气。到了农历腊月二十七八,“开仓吃饭”(乡下有田地)的人家,大多会在门口摆上一个大箩篼(箩筐),装上刚碾出来的新米,米上放个大碗,大碗装满约有一斤米。乞讨者来了,就会把口袋一牵,舀上一两碗米装走。

解放后,乞丐没有了。他们有的回家分了田地当了农民,有的平日学会了捏筋捶背的手艺,有的会扯草药卖蛇药,可能到其他地方谋生去了。我至今还记得他们在大街上边走边唱,嘻皮笑脸的样子。跟着他们走,听他们唱“柳连柳”,看他们打钱架子(霸王鞭)。有的乞丐声音很好,唱得有板有眼,十分投入,就像今天听曲艺表演一样过瘾。在节日时,他们的表演给街上增添了欢乐的气氛。

恩阳人除了安分守己、乐善好施外,还有刚强机敏的一面。当时恩阳相对发达一些,“自由”“平等”这些新名词就已广为人知了。有一种强有力的公众舆论,影响着人们的思想、约束着人们的行为,没有出现过欺行霸市、恃强凌弱的事件。谁要是稍有放纵张扬的苗头,就会听到有人警告他“落教”(守规矩)一点。“大欺小,来不到(行不通)”“富欺贫,不得行”,这些口头禅经常挂在人们的嘴上。偶有矛盾发生的,有的家族会自己解决,有的经过上茶馆讲道理解决,这叫“吃讲茶”。“吃讲茶”指的是请地方的头面人物来评理,主持公道,一张桌子四条板凳——说得脱才走得脱。输理的一方付茶钱,赔礼道歉,重大的事情要认错、挂红(送一幅红绸)、放火炮(鞭炮),磕转转头。家族里为房屋产权、邻里间为田边地角的事发生争执,一台讲茶吃下来摆平了,当场请个笔墨人写约,给很少的一点“润笔费”表示个意思,说明气散,了事大吉。就这样解决纠纷,我还没听说过有反悔的。

儿时的记忆特别深切,几十年过去了,有一件事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一天早上,我和小朋友们正在玩耍,看见一个挑水的人从X家出来,用手揩着鼻血,嘴里喃喃地说:“X少爷好歪(凶恶),把我鼻血都打出来了。”此人我认识,姓唐,一个白净而壮实的中年人,以挑水为生。那时河水干净,恩阳居民饮水主要从河里挑,挑水就成了穷人的一项职业。听唐说,大概是不小心把水洒了点在堂屋地上(当时家家堂屋都是土地板,洒了水走路会滑),X家的儿子非常生气,随手扇了一耳光,不巧唐一转身就刚好打在鼻子上。打出了鼻血。我看到他揩鼻血的样子,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这事被正在桥头茶馆喝茶的两个老人看见了,一个叫李方如,一个叫李秀如,是两兄弟,都是绅士,李秀如还是有名的中医。两兄弟大概有六十多岁吧,身子硬朗、满头银发、精神矍铄。我看他俩在商量着什么。大概一个钟头,土地庙茶馆两桌茶就泡好了,该到的头面人物都到了,李秀如就让人把X老头叫来,看样子是要吃讲茶。我还记得李秀如的开场白:“有钱的是人,没钱的也是人,你儿子为什么打人,有道理吗?”只见X老头拱手胸前不停地认错:“老朽教子无方,儿子做错了事,万望各位海涵,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因为事情争议不大,伤害也不大,事情就算解决了,最后是“比起”——拿钱。人家靠挑水吃饭,打了人总得给点补偿,具体说拿了多少钱我不知道,据说是“两场”大约一周的生活费。这事解决得很顺利,因为X家也并非有钱人,平素为人很好,没人想找他的麻烦。要是遇上有钱有势的人家,那就会闹成大事。恩阳人骨子里有点侠义精神,缝恶不怕遇善不欺,感情上倾向弱势的一方,愈是逞强愈要遭收拾,调解的人也不敢偏袒有钱的一方。这就是乡绅、社会贤达的气派。他们大多饱读诗书,有的在清代还有功名。他们知书识礼,懂得律法,处事公道,所以在地方上很有脸面,百姓都敬重他们,听他们的话。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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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解放时的恩阳河
恩阳河 一、“小重庆”的由来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恩阳河(恩阳镇)不大,与远近场镇乃至县城相比也不算小。但它却声名远播,引入瞩目。关于它的繁荣,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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