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与巴文化民风习俗研究
(三)寄居夔州,深度体验巴文化丰富内涵和地域风情
第三次,是在渝州夔州期间,也是最重要、最持久、最深入的一次体验。永泰元年(765)正月,杜甫辞职回到浣花草堂,后调任京兆府功曹参军,于五月启程离开成都,临行前作《去蜀》:“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随后乘舟沿岷江经嘉州(乐山)、戎州(宜宾),顺川江而下至渝州(重庆),本欲“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但秋天抵达云安(云阳)后因病暂居于此,到第二年(永泰二年改元大历元年,即766年)春末移居到夔州。此处为长江咽喉,如同入蜀以剑门为北路蜀道锁钥,向东水路出蜀则以夔门为要津。杜甫在《长江》以“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描绘其特殊地理形势地位,并以“众流归海意,万国奉君心”比喻历史社会发展之规律,不可逆历史潮流而动,真可谓笔力如椽,字字千钧。再如《禹庙》以“早知乘四载,疏凿控三巴”,讴歌了大禹治水泽被万代的丰功伟绩,抒发了缅怀英雄、爱国忧民的思想感情。
杜甫在夔州约两年中创作450余首,不仅在七律诗歌方面达到艺术上炉火纯青的顶峰,更重要的是诗歌视野更加拓展,尤其是对巴地域文化有了更全面深入的了解。刚到渝州,便写下诗句“山带乌蛮阔,江连白帝深”(《渝州候严六侍御不到,先下峡》)。其后相关描述不绝如缕,“巴人常小梗,蜀使动无还。垂老孤帆色,飘飘犯百蛮。军吏回官烛,舟人自楚歌(《将晓二首》)”;“久游巴子国,卧病楚人山”(《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其四);“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咏怀古迹五首》),诗中“巴人”、“百蛮”、“楚歌”等均艺术再现了鲜活生态的巴文化与当地区域文化与多民族文化的交流融合。
在夔州期间,杜甫的诗歌也提前预示最后一段人生旅程,“孤舟一系故园心”(《秋兴》),成为杜甫生命的全部寄托;后来入三峡巫山巴东及峡州(宜昌),乃至洞庭湖登岳阳楼叹息“亲朋无一字,老病友孤舟”;最后漂泊湖湘,生命终结于孤舟之上,这一切似乎在夔州就已经有所预感。《巫山县汾州唐使君十八弟宴别兼诸公携酒乐…留于屋壁》“卧病巴东久,今年强作归”,“接宴身兼杖,听歌泪满衣”,临别听歌,感慨万千,令人唏嘘不已。
在此期间,所见杜鹃与蜀中也另有一番感受:“峡里云安县,江楼翼瓦齐。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子规》)。其中更多描绘了三峡地区巴人特有的歌舞与音乐:
“久嗟三峡客,再与暮春期。……万里巴渝曲,三年实饱闻。”(《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
“腊日巴江曲,山花已自开。盈盈当雪杏,艳艳待春梅。”(《早花》)
“白夜月休弦,灯花半委眠。……蛮歌犯星起,空觉在天边。城郭悲笳暮,村墟过翼稀。”(《夜二首》其一)。
勇猛的巴人早年曾以巴渝曲作为战争序曲,威震敌胆,后来则用来反映各类劳动生活场景。中唐时期刘禹锡整理创作的夔州竹枝词名闻遐迩,在杜诗中则真切地写出了其感人的艺术效果。如《社日两篇》其一:“九农成德业,百祀发光辉。报效神如在,馨香旧不违。南翁巴曲醉,北雁塞声微。尚想东方朔,诙谐割肉归。”形象地渲染出巴人欢庆丰收、祭祀神灵、演奏巴曲的场面。
巴人语言的差异,在杜诗中也有所记载。如《秋野五首》其五:“身许麒麟画,年衰鸳鹭群。大江秋易盛,空峡夜多闻。径隐千重石,帆留一片云。儿童解蛮语,不必作参军。”另如:“峡内淹留客,溪边四五家。古苔生迮地,秋竹隐疏花。塞俗人无井,山田饭有沙。西江使船至,时复问京华。”(《溪上》)“殊俗还多事,方冬变所为。破甘霜落爪,尝稻雪翻匙。巫峡寒都薄,黔溪瘴远随。终然减滩濑,暂喜息蛟螭。”(《孟冬》)
杜诗除写出其习俗之差异,此外还有食品的特色。如《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旧识能为态,新知已暗疏。治生且耕凿,只有不关渠。”其二:“西历青羌坂,南留白帝城。于菟侵客恨,粔籹作人情。瓦卜传神语,畬田费火耕。是非何处定,高枕笑浮生。”
峡中鱼类也有多种,或巨大无比,或细小如雪,其《黄鱼》诗云:“日见巴东峡,黄鱼出浪新。脂膏兼饲犬,长大不容身。筒桶相沿久,风雷肯为伸。泥沙卷涎沫,回首怪龙鳞。”而《白小》诗谓:“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入肆银花乱,倾筐雪片虚。生成犹拾卵,尽取义何如?”
当代学者鲜于煌先生曾比较系统地梳理三峡獠人若干种特有的民风习俗:像“有巢氏”那样“依树积木”的“巢居”之俗,“持刀刺鱼”的渔猎生活之俗、古老的耕作方法——“畲田”之俗、打鼓鸣号之俗、“男坐女立”之俗、采野菜吃三柰八角之俗、“用竹为簧,群聚鼓之”的歌舞之俗、以十月为岁首的早春之俗等等,大多在杜诗中有所反映,诗人不带偏见的客观介绍,让我们认识长江三峡地区不为外人所熟知的少数民族——“獠人”特有的风土民俗和唐代的民族关系,显然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和作用。
下面这组诗篇,有关人与自然关系。如《示獠奴阿段》:“山木苍苍落日曛,竹竿褭褭细泉分。郡人入夜争馀沥,竖子寻源独不闻。病渴三更回白首,传声一注湿青云。曾惊陶侃胡奴异,怪尔常穿虎豹群。”极力展现赞美阿段不畏艰辛、跋山越岭、寻找水源的辛勤和朴实,同时也反映出当地从高山以竹筒接取饮水的生活方式和困境。在《引水》中描写更为具体:“月峡瞿塘云作顶,乱石峥嵘俗无井。云安酤水奴仆悲,鱼复移居心力省。白帝城西万竹蟠,接筒引水喉不干。人生留滞生理难,斗水何直百忧宽。”仇注引鲁訔曰:“夔俗无井,以竹引山泉而饮,蟠窟山腹间,有至数百丈者。”不仅需要寻找水源、搭建竹管,还需要随时维修,《信行远修水筒》则完整展示该工程的修建过程,可见杜甫所谓诗史也是民俗史也。
巴地山水险奇,巴人骁勇善战,这与其从小接受磨练不无关系。杜甫在《阆水歌》中写巴童熟悉水性,在夔州同样对当地儿童不乏褒奖,赞叹巴童吃苦耐劳。如:《十六夜玩月》:“谷口樵归唱,孤城笛起愁。巴童浑不寝,半夜有行舟。”《秋峡》:“江涛万古峡,肺气久衰翁。不寐防巴虎,全生狎楚童。”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虽然诗人时刻思念故乡,但夔州生活的两年却是诗人创作的最后辉煌阶段,他热爱此地的山川风物,对当地人民充满怀深情,也对一些恶俗陋习提出批评。如同此前在蜀中时,既称颂“全蜀多名士”(《行次盐亭县聊题四韵奉简严遂州蓬州两使君咨议诸昆季》),同时也批评“蜀中寇亦甚”(《览柏中允兼子侄数人除官制词因述父子兄弟四美载歌丝纶》)。夔州则是所谓“形胜有余风土恶”(《峡中览物》),最典型的是《负薪行》和《最能行》所揭露:
“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更遭丧乱嫁不售,一生抱恨长咨嗟。土风坐男使女立,男当门户女出入。十有八九负薪归,卖薪得钱应供给。至老双鬟只垂颈,野花山叶银钗并。筋力登危集市门,死生射利兼盐井。面妆首饰杂啼痕,地褊衣寒困石根。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负薪行》)
“峡中丈夫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富豪有钱驾大舸,贫穷取给行艓子。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旅。濝敧帆侧舵入波涛,撇漩捎濆无险阻。朝发白帝暮江陵,顷来目击信有征。瞿唐漫天虎须怒,归州长年行最能。此乡之人器量窄,误竞南风出疏北客。若道士无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最能行》)
前首写当地妇女的惨况,背负生活的重压和折磨,为其深抱不平。如林继中《杜诗选评》引萧涤非先生点评:“把贫苦的劳动妇女作为题材并寄以深厚同情,在全部古典诗歌史上都是少见的。”后诗则批评以驾船水手(最能)为代表的峡中男儿轻生逐利、器量狭窄,但最后却予以鼓动和激励,都表现出诗人对百姓的深厚情感。
在组诗《夔州歌》十绝句中,杜甫将夔州地域古老的历史、丰富的物产、便利的交通、淳朴的民风等一一揭出,历史方面有楚王宫、高唐观、武侯祠、白帝城等众多胜迹;物产则有鸥鹤凫雏、稻畦遍布、山泉自灌、柑橘成林,其地至今有“中华橙都”之美名;同时作为交通要道,舟船便利,沟通巴蜀吴越,丝麻盐茶,商贾云集,商业贸易繁荣发达,由此诗人更加盼望早息干戈,重归太平。后来夔州人民根据“夔府孤城落日斜,每倚北斗望京华”,将南城门命名为“倚斗门”,作为地标性的文化记忆和永恒的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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