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红军鲜正学关于高台战斗的回忆

大屠杀后一点多钟,又来了一伙匪徒。任务有二:一是搜腰包,二是对未杀死的填刀。压在我身上的三具尸体被拖走了,我的身体露于外。心想,到了这样的时刻,躲也不行,干脆坐起来,等死神的来临。一会儿,有个匪兵的班长,来到我面前,问:“身上有啥子?”反正是死,不能在敌人面前低头,就大声说:“没啥子,有一百元的纸币,八个硬洋,一块香皂,要么,拿去!”交出了这些东西,以为最后的日子就到了。可是,除我意料之外,不但不动,反问道“伤的哪里?”说话语气和蔼,好像同情的样子。血鼓叮当的我,说了老实话:“没有受伤。”他先是一惊,然后迟疑一阵说:“那好,不杀你,带回去给我当兄弟。”听到这话,半信半疑,两军对敌你死我亡,胜则为王,败则为寇,那有当兄弟的。他的话怎能当真?不过,来到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也只好说:“求你救我这一条命吧!”他说:“不要出声,跟我来。”他走前头,我走后头。怕脱了节,我抓住他的子弹袋。那个电话兵见我走,就急起来,说:“把我也带走吧!”班长说,“带,带,抓住尕娃。”“尕娃”是藏族人对小孩的一种称呼。团里的那个兵,见我俩走了。也苦口婆心地说:“班长,把我也带走吧!”班长说:“带,也跟我来。”我跟班长,走上了工事,后面两人正在往上走。忽然后面来了个回子兵,咔嚓几声,杀了电话兵和团里的那个小同志,又上来杀我。我死死抓住班长的子弹袋。班长连声说:“不要杀这个尕娃,不要杀这个尕娃,他是我的兄弟。”几个家伙听班长这样说,才放了我。走了不久,就到了东街。一个匪兵的刀还在滴血,很明显才杀了人。走到我前面,就举起大刀砍来。班长一手拉我,一手去挡住大刀,说:“莫杀,莫杀,这是我的兄弟。”那个家伙才放走了我。

班长拉着我由东街往北街,在一个转弯的地方,来了一个勤务兵,手里的刀也是红的,一把抓住我说:“这个尕娃留下,团长说,共产尕娃已经杀完了,要留两个……”班长向勤务兵哀求:“留个情吧!这个尕娃危险了好几次了。”勤务兵说:“不会杀,这是团长的命令。”敌人的话,十句难有一句是真的。口上这样说,实际情况怎样,谁也不清楚。勤务兵要我跟他走,我死死抓住班长的子弹袋不放。班长硬不过勤务兵,只得让带走。班长是个慈心人,见我哭哭啼啼,他也哭了,还给了我两元钱,票子扯成四截看样子是从别人手中夺过来的。班长安慰我说:“跟他走吧,不会杀的。”勤务兵拉着我的手,到了东城楼子上。里面放了很多德国天主堂运来的药箱子,我立于药箱子旁,勤务兵站在我前面。城楼上坐了四个年轻的红军战士,有一个是政治部的宣传员叫谢卓琼,江西瑞金人,二十来岁,与我会面时间多,平时一见面就打打闹闹,今天见了都沉默不语。他坐在城楼边边上,挨着谢卓琼坐的还有三个人,不认识,年龄最大不到二十岁,也是抓来的。有一个穿军官衣服的匪兵坐在这年轻战士的身边。勤务兵叫马副官,我才晓得他当的什么样的官。马起脸,像要吃人的狼,看到那个样子就害怕。心想:那是害群之马。“凡是共产尕娃一个不留要斩草除根。”马副官说得干净利落。“团长叫留,也得留一两个嘛。”勤务兵发表了不同意见,两人正谈话间,警备旅第一团团长,那个杀人魔鬼来了。我们几个的心情一下紧张起来。心想,糟了,这个城楼一定是我们的归宿地了,听说在一座山上,红军打死了这个团长的弟弟,与红军有不共戴天的仇,越杀他越眼红。见了红军战士就火冒三丈,不杀,就不解恨。这些话,是以后才打听到的。

杀人魔鬼歪戴帽子,斜穿衣。一到城楼就问:“这些都是老共产吗?”马副官答:“是。”魔鬼就嚎叫起来了:“日奶奶的,既是老共产,不杀,留起干啥?”说罢就动起手来了。手里的长矛很快就刺入了谢卓琼的腹部。一刀一个。杀一个,用脚踢一个,尸体就滚下了城楼。杀了坐在楼边的四个同志,就来杀我了。“这是不是老共产?”他泡沫飞溅的问。“是”。马副官砍截回答。那血淋淋的长矛就接近了我的胸膛。我向医箱后面一偏,矛子未杀到我的身上。这魔鬼龇牙咧嘴地吼叫:“日奶奶的,还会躲刀!”又准备杀二刀。勤务兵忙上前阻拦说:“我们团长叫留下,放过他吧!”魔鬼如狼嚎:“不杀,不要!”矛子未杀掉我,就把挂在腰间的大肚匣子取下来,嚓啦一声,子弹上了膛。枪口对着了我。勤务兵一个飞步跨上前,擒住了大肚匣,说:“我们团长说,共产尕娃都杀光了,留下他吧!”一再求情,魔王才肯放下手里的枪。

这一天,差点四次被杀。过后想起这事,不禁抹一把冷汗。但那时像在笼子里的鸟,身不由己,糊里糊涂就过了,并不感到好怕。

天快黑的时候,勤务兵带我到了团部。一上地坝坎,有人就说:“今天得胜归来,恭喜恭喜。”说话人是四川口音。在异乡能听到家乡人的声音,多么高兴啊!说话的不是别人,是团部炊事员。天气冷得出奇,手脚都冻麻木了。原来感觉不到,到了能够活命的环境,一下就感觉到了。勤务兵带我进入厨房,说:“上床去,快用被子捂脚!”说后就走了。趁没人,我与炊事员拉起了乡情来了。他是红九军的,在永昌县水圈宿营,二十二人掉队。走到山丹县夏口的地方。遇上敌人,二十一人遭杀,听说他是煮饭的,才留在团部当伙夫。红军与红军心连心,有说不完的知心话。一时说不完,就变成滚烫的泪水流了出来。我问:“来了多久?”他说:“两个月。”不久,勤务兵来了,我们低声的谈话才停止。

“给团长准备的饭好了吗?”勤务兵问。“好了。”煮饭的回答。“啥子饭呀?”勤务兵又问。“羊肉面其子。”这是当地的话,即饺子一类的东西。“不知团长啥时回来,给尕娃舀起吃,他饿了。”九昼夜的血战,一是没有吃的东西,二是顾不及吃,肚子饿得一针穿得过。舀了两碗面其子,狼吞虎咽几下就光了。又舀了一碗,不到几分钟,又光了。三碗面其子。到了肚内,好像才填了个底。勤务兵问:“还有吗?”煮饭的说:“没有了,只有煎饼。”勤务兵说:“那就把煎饼切些吧!”煮饭的切了十多个煎饼,吃得只剩两个,才填饱了肚子。

不久,勤务兵又出去了。“还杀不杀?”我低声问煮饭的。“只要当时不杀,现在就不会杀,不过……”听了前面的话,心里有点暖和气,“不过”怎么样,煮饭的没有说,心里又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第二天早晨,叫我去见团长。团长说:“哪里人?”我说:“四川通南巴人。”团长说:“是不是张飞夜过巴州的那个地方?”我说:“是。”团长说:“张飞擒严颜,杀也不敢杀,放也不敢放。你是不是严颜的近邻?”我没有看过《三国演义》,不晓得严颜是什么人,埋头不开腔。他又问“共产党好,回族兵好?”我本想说回子杀人,还是共产党好,又怕杀头,只好改口说:“当兵的,只要有饭吃,有衣穿,都好。”团长狡猾,听出了我说话的心意,就大骂“日奶奶的,还说共产党好啦!”就拳头脚尖的打。以后给团长当勤务兵,也经常挨打挨骂,所经过的事还多,十天十夜也说不清,这里就不多说了。

(鲜正学口述,李瑞明整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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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红军鲜正学关于高台战斗的回忆
老红军鲜正学 鲜正学同志,通江楼子乡(现通江县诺水河镇)人,1933年参加了童子团,随红军长征,渡黄河,参加西路连。高台失败,从血盆里滚出来,亲眼看到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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