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唐成芝,四川南江人,目美、眉慈、肤白。面似皓月而不失英气,人若蓬兰而不失花容。气质从容而似巴山,性格柔韧而如蜀山。遇事不以力争,而以理求其谐;待人不以虚情,而以诚通其心,胸襟气度不逊须眉,信念意志堪胜铁石。

母亲告儿:“善良是宝,和气是金,精神是福。”此乃母亲一生恪守之信条也。长征战友钦佩余母为人之善,近邻远亲折服余母待人之诚。识者莫不钦佩,知者莫不夸赞。

1913年4月10日(农历三月初四),母亲生于四川省南江县红四乡大柏树坝村。柴门饥寒,日子苦焦。其父唐顺武当长工而在外,其母岳水玉带儿女而理家。长兄成群,弱冠之年远道旺苍背煤,途中遇害。二弟成弟,从小出苦力,当长工;小弟成祥,3岁即抱他人抚养。二妹成英,12岁入袁家当童养媳。幺妹冬妮,6岁送人抱养。余母排行老二,自幼割草于荒坡野岭之上,种田于炎阳风雨之中,织布于寒窗月光之下,朝朝暮暮不失于手脚之勤,里里外外不辞于杂活之累,缝缝补补有针线之巧,本本分分无圆滑之心。自小为父母所怜爱。母亲12岁丧母,14岁丧父,15岁入周氏之家,当童养媳。

红军长征
红军长征

寄人篱下,受人欺辱。饥无饱腹之食,冻无御寒之衣,眠无安枕之榻。吃剩饭剩菜,穿破衣烂衫,睡灶房木柜。担水、做饭、种田、织布,手脚无闲。灶房堂房之内,地头田陇之间,稍有闪失,即遭公婆之打骂。可怜余母,泡苦水而喘息于重负之下,忍屈辱而挣扎于火坑之中。

1933年2月,红军入川,扩红而似春风吹红巴山杜鹃。母亲跳火坑而出,脱女儿装而着戎装,任红四方面军第九军政治部宣传员。同年,其妹唐成英亦参加红军,任红三十军政治部宣传员。一对亲姐妹,两朵红军花,同年同月绽放于巴山之上。1934年4月,母亲调红四方面军总医院任洗衣班班长。1935年5月,母亲随红四方面军长征时,任红军四方面军总部办事处妇女连一排排长。连长为陈严秀,指导员为王国青。

母亲曾告儿,其参加红军意在摆脱童养媳之悲苦命运。母亲于悲苦绝望之时,见红军如见救星降临,当红军如当亲娘之女,认定红军是穷人之救星。母亲云:“参加红军前,我连剩饭剩菜都未吃饱过,参加红军后,第一次吃了一顿饱饭。”

长征之初,母亲作为红九军政治部宣传员,身负三项任务:扩红、运粮、抬伤员。母亲每到一州一县,或一乡一村,便与红军姐妹搭台宣传以扩红。母亲立于台上,胆不怯,脚不软,站若松,声若钟,讲党与红军政策滔滔不绝,唤百姓踊跃参军不惜其力。母亲曾在苍溪一日扩红37人,有一王氏之家庭,兄弟姐妹5人同日参加红军。

嘉陵江战役一日,母亲与4名女红军轮流抬一重伤员,伤员乃一团长,当日行军路程约40公里。路过一道悬崖小径时,七八十米长之石径,细似羊肠,陡若刀劈。母亲抬在担架之后,头不可抬,腰不可直,几处路段,只可跪行,不可直走。母亲与战友将伤员抬至战地医院时,伤员见余母亲裤子与膝盖皆已磨破,血浸裤脚,拉余母之手而泪下。

母亲随红四方面军长征,行走之快不让男子,掉队落伍未之有也。嘉陵江战役时,母亲随总部机关,兵发苍溪小渐河,夜至镇水百利坝,行程100余里,跋山涉水,爬坡越岭,背粮盐,抬伤员,脚底生风,不知其累,亦未误其事也。

剑门关战役烽火止息之时,母亲在一阵地之前,闻微弱之呻吟声,察而寻之,见一国民党伤兵蜷缩于灌木丛中,敌伤兵见余母身着戎装,步枪在手,浑身哆嗦,丧胆如泥,连呼饶命!母亲见其腹部伤势不重,缴其枪后,问曰:“你愿当红军,还是愿意回家?”伤兵哭道:“我家上有60岁老母,愿回家尽孝。”母亲点头应允,以三块银圆送之,让其作盘缠(路费)。敌俘接过银圆,跪地频频磕头,哭曰:“谢谢贵人,谢谢贵人。”尔后,敌俘消失于密林之中。

长征中之母亲,怀揣一方小镜,一把桃木梳,从未离身。发乱必用,脸脏必照。其镜其梳,伴随母亲走过长征万水千山,且带至延安。母亲爱美,烽火征程,可流血,不可乱其发;母亲喜洁,长征途中,可肚饿而不可脏其脸。过河不忘洗其脸,起床不忘梳其头。母亲告儿,无论长征何等艰辛,生死何等不明,仍爱美而喜洁,乐于打扮而不愿邋遢。衣脏必洗,衣烂必补。其头上、衣上,虱子少存焉。正是:木兰从军美女子,长征巾帼俏红军。硝烟不掩花容倩,戎装入镜天性真。

母亲于剑门关战役中,右手大拇指受伤,愈后不可屈伸,用针不行,握笔不能,便学会左手用针,握物。长征途中,母亲坚持每天识生字,几乎从未间断,不到一年时间,便可读书看报,识字已不下两千,因伤却基本不会用笔写字,但出口成章,腹内有万千锦绣。

母亲晚年告儿,她于长征路上(四川蓬溪剑阁至天全一带),与红四方面军特务团一湖北籍连长李开全相识相恋,其营长称余母亲为“嫩韭菜”,并有情诗相赠,其诗曰:“古有小白菜,今有嫩韭菜。白菜不可见,韭菜我心爱。”母亲与几位红军姐妹,悄悄和诗以赠。尔后,李连长赠余母5发子弹以护身,余母做布草鞋以赠之。1936年10月,李连长调红九军第二十五师某团任营长,征战河西走廊,从此人分两地,生死不明。

1936年11月,红四方面军南下期间,总部曾驻扎天全县程家窝村(亦名十八道水)。母亲曾被临时抽调红四方面军总部炊事班,给徐向前、张国焘、陈昌浩等人做饭十余天。母亲喜干净,讲卫生,干活手脚麻利,炒菜灵活手巧。母亲将其豆腐、萝卜、粉条、篱笋,分而炒之,徐向前几次夸余母亲:“能干,手巧,做饭炒菜会想办法。”

母亲做烩菜,源自张国焘打炊事员之一桩往事。一日,一名老炊事员,炒菜甚多,张国焘见之面露愠色,骂其为“老糊涂”,违反纪律搞特殊,叫人将其吊在树上痛打,并予以开除。母亲吸取老炊事员之教训,巧做烩菜,得以过关。

长征途中,母亲曾两次翻越夹金山。1935年10月29日,母亲首翻越夹金山之时,爬至半山腰,见排里17岁女战士李月秀,一脚踩空,摔倒于悬崖边缘,身体悬空,大呼“排长,救命!”双手所抓之小树根松动欲脱,险情甚急。母亲不顾个人之安危,立于悬崖边上,弯其身,伸其手,双手紧抓李月秀,使出平生之力,拼命后仰,脚下石头与积雪滚滚下落,母亲死死拖住李月秀不放,额头冒汗,呼吸急促,终将李月秀拖于悬崖之上。李月秀抱住母亲,失声大哭。

1936年2月21日(农历正月二十九),红四方面军经历南下重挫之后,士气低落,伤兵满营。此日,母亲随红四方面军总部第二次翻越夹金山。二月之夹金山,尚在春寒时分,天地奇寒。母亲亲见红四方面军千余名伤病员,被迫留于夹金山下,过往队伍之将士,见之不忍,避之不能,一步三回头,抹泪,叹息,摇头,生离死别之痛,百般无奈之撼,难以用言语形容。所留之伤病员,哭声一片,哀伤欲绝。不久,红军伤员惨遭国民党反动武装杀害之。

母亲第二次翻越夹金山时,正值大雪封山之二月。寒流万里,冰冻三尺。帜旌凝寒似铁,刀枪凝冰若柱。晨六时许,始登爬山。山路皆被盈天之积雪所覆盖。爬山时,雪深及膝,下脚如探深洞,拔脚如拖铅块。不少路段陡峭险峻,溜滑难行,约有千余红军战士长眠于夹金山上。几乎每行百余步,便可见数名倒下者。母亲所在排之女子连亦有10余人,倒在雪山之上。累计百余里行程,耗时约13小时。母亲告儿,爬雪山时,其抱定信念:“拼命爬,不掉队。男红军能翻过雪山,女红军照样能翻过雪山。”

第二次翻过夹金山之当夜,母亲与全排之战友,露营于夹金山下。翌日,闻号起床,见3名战友呼之不应,手脚冰凉,呼吸微弱,命悬一线。母亲以饭勺将冻者之嘴撬开,喂盐水以醒神,搓雪以回暖。其中,两人得以苏醒。母亲见15岁女战士陈新荷迟迟未醒,便解衣将其搂于怀中取暖,终将陈新荷救活。

1936年3月13日(农历二月二十日),母亲随红四方面军总部翻越党岭山(亦名折多山),其山积雪终年不化,当地藏民称其为“万年雪山”,海拔5470米,横亘于川西北丹巴与道孚之间。雪拥羊肠山径,寒袭单衣红军。母亲将其两件单衣缝二为一,衣内缝入少量牛羊毛以御寒,且用布片、棕皮包其脚,率全排之女红军,于当晚23时翻党岭雪山。天寒夜黑、雪大风高。母亲与巾帼战友,解绑腿结之成绳,前拽后拉,摸黑而行。三步一喘,五步一歇,步步艰难,人人坚韧。母亲告儿,其于雪山途中累见男女红军倒下者,多为炊事员、伤病体弱者,亦有人被风雪吹倒坠入悬崖而亡。次日9时许,母亲终于登上党岭山巅。母亲告儿,她爬雪山,不输须眉,未曾掉队,母亲于死顶、硬撑之中,盖不因呼吸困难而畏难,亦不因头昏脑涨而惆怅,且不因四肢无力而泄气。一步步丈量雪山,一次次挺过极限。其所带之36名红军女战士,仅有5人倒于雪山之上。

母亲告儿,爬党岭山时,红四方面军前卫营宿营之山崖下,惊现数具冻僵之红军遗骨露于雪中。其中一具遗体一只胳膊露于雪外,其手中紧握一张党证、一块大洋。党证上留字条一张,上书:“刘志海,中共正式党员,一九三三年三月入党。”此为刘志海临死之际,于雪山所缴之最后一次党费。见者,无不为之感动也。

过党岭山次日,母亲所在之女子连休整于道孚一处藏寨。一日,母亲率10名女红军前去道孚城背盐,每人负重30余斤,往返60余里,返回途中翻过雪山之后,人人精疲力竭,力不可支。路过一河流时,班长李长秀跟于余母之后,一脚不慎,摔倒于急流之中,疾呼救命,数米之前,乃一深潭。母亲疾步施救,险些跌倒,一把拽其溺水者,一手以木棍稳其身体,拼尽全力,终将李长秀拉之于岸边,随即组织姐妹拾柴为李长秀取暖烤衣。惊魂之余,李长秀问余母会水否?余母云,非也。李长秀紧抱余母,泪下如雨。

母亲与其妹,长征路上,仅在毛尔盖蒙面一回,时为1935年7月。母亲闻其妹所在之红三十军亦抵达毛尔盖,便骑一白马前往会之。母亲遥见其妹正蹲一篝火旁烤食青棵,挥鞭快马而至,高呼一声“幺妹”,彼此相拥而泣。母亲带有铝盆一口,从挎包内掏出牛肉一包,煮熟与妹共食,且用铝盆烧水,替妹洗发、烫虱、梳头,彼此共叙衷肠,互问冷暖,亲热非常。临别之际,母亲送其妹食盐一包,炒面两斤,嘱妹不可掉队。彼此再次重逢,竟届半百之时矣。生离死别,恍如隔世也。

1936年7月,母亲第三次过草地,露营于麦洼一座小山坡下。连续数日之草地行军,维系生命之粮几可细数。母亲睡至半夜,忽觉身体被碰,微睁双目,瞥见一女战士秀妹正悄然解其腰间之干粮袋。袋中尚存炒面数把,不足半斤之粮,乃维系生命之物也。余母故作熟睡之状,翻身亦将压在其身后之干粮袋露出,任其得手。秀妹饿急而心慌,食炒面咽之过急,呛嗓而咳,惊醒左右,母亲依旧故作熟睡之状。尔后,母亲与秀妹相处如常,无其异也。次日,余母将其干粮袋中之炒面,悉数倒之于锅内,熬野菜以充饥,全排共食之。

母亲第三次过草地之第六日,宿营之时,天已大黑。母亲与全排之战友,搭起帐篷,铺一毛毡,只觉毡下绵软,亦不知毡下有何异物?彼此背靠背坐睡一夜。翌日醒来,卷收毛毡之时,见毛毡之下竟有三名红军尸体,其手指、双足、头发尚未掩实。母亲唤来战友,复重掩其尸首,采格桑花以祭之,乃走。

过草地一日,母亲过一河边,见一群小鱼游动于水边,取其瓷缸舀鱼数尾,甚想熬汤以解饥饿。忽念小生命之可怜,遂将缸中之鱼放生于水中。斯时,母亲心静似水,犹胜饱餐一顿,浑身亦平添一股力气,心亦无憾矣。

1935年5月至1936年10月,母亲随红四方面军长征,北上南下,南下北上。三过草地、两爬雪山,艰辛备尝。参与大小战斗30余次,负伤两次。行军于万水千山之间,虽女子之躯而不落伍于须眉之后;置身于炮火硝烟之中,虽巾帼之人而不胆怯于战阵之中,处事待人而有善心,愈经磨难愈见坚韧。艰苦岁月,千缺万缺而不缺精神;危急时刻,千顾万顾而不顾其身。万里长征,奋不顾身三救战友;雪山草地,生命之花铿锵绽放。

1937年3月,母亲历经艰辛到达延安,同年6月入党。其入党介绍人为王洪应、陈玉生。余母先后求学于延安中央内务部会计训练班,任职于延安抗大政治部油印股(任股长),1938年至1945年任华北抗大校务部油印股长。

1938年春,余母与红一方面军抗大学员赵汉卿结为伴侣。其年,余母24岁,余父34岁。时隔40年后(1978年3月),诗人梁上泉采访吾父吾母,其间巧遇二方面军老红军李正良来吾家串门聊天,且共进晚餐。“三个方面军”之“会师”,顷刻擦燃诗人灵感之火花,席间诗人即兴吟诗一首:“一个革命家庭/两个方面军/井冈山的男子/大巴山的女子/在征途上联姻/男子是红军/女子是红军/在一杆红旗下/生死与共/永结同心/一位二方面军的战友/来探访这对友人/三军共舞一杯酒/欢庆新的会师/再作新的长征。”

1943年9月某日,余母奉命赴河北省灵寿县李树沟执行任务,化装成当地农妇,操当地百姓口音,与同行者冉秀珍各带一孩童,以作掩护,吾母带一男童,冉秀珍带一女孩。中午时分,吾母与冉秀珍在李树沟一小河沟边啃食干粮,不知不觉间,突遇一支八九人之国民党治安军,一军官问冉秀珍:“你们是不是共产党?是不是从雪山草地过来的?”冉秀珍一时语塞,面露不安之色。吾母答云:“她是四川人,是人贩子把她卖到这里来的,她的男人是个裁缝,有肺病,吐血死了。”敌军官转问吾母:“你是哪里人?”吾母云:“我就是李树沟的人。”“你的男人呢?”“我的男人死了,我的男人从小帮长工,得了捞病死了。”“你家的庄稼怎么做?”“我也有一双手,可以自己种庄稼。再说,我可以帮光棍汉织袜子做鞋。让他们帮我种庄稼。”一位治安军曰:“我们也可以帮你来种庄稼嘛!”敌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吾母与冉秀英巧对敌之盘查,如释重负,平安而归。

1946年8月至1956年4月吾母任冀东荣誉军人学校正连职组织干事。1956年因病休养。

解放后,母亲荣获三级八一勋章、独立自由奖章、解放奖章各一枚,先后休养于河北邢台、四川合川(现为重庆地区)、四川南江等地也。母亲退休而不退本色,病而不养庸懒。抗美援朝之时,糊布壳千余张,做军鞋百余双,捐助志愿军。母亲数十载于休养所当地作长征报告达600余场,机关、企业、学校、部队,听众达3万余人,获赠红领巾200余条。先后担任休养院妇女主任、储蓄代办员、校外辅导员等职,并不时奔波于前后院落调解他人家庭纠纷,时常以米面肉油、衣服、现金接济所遇生活困难之群众。多次被评为“五好休养员”。1958年被选为邢台市人民代表。1959年当选为河北省三八红旗手,并于当年10月赴京参加国庆10周年大典,幸受毛泽东、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之接见。

1989年6月20日,母亲病逝于四川南江,享年76岁。1999年9月29日,母亲与父亲合葬于南江黄金桥公墓。其墓地,近看之,青松屹立而成高;远望之,河水奔流而及远。

母亲美丽善良,聪明勤劳,生命泡苦水而知甘甜,人生经磨难而守信念。万里长征,不负女子连排长之责,赴汤蹈火,跋山涉水,扩红筹粮抬担架,身先士卒而勇于担当。虽为裙衩之身而勇迈不让须眉,虽为巾帼之人而志气不逊男儿。两爬雪山、三过草地,信念坚定,意志坚韧,执着而从容,乐观而自信。夹金山上,道孚背盐途中,三番冒死救战友,雪山让马,草地让粮,其心也善,其德也高,其情也重。其长征人生,大美存焉。

(赵太国)

《母亲的长征》有 2 条评论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