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广寒宫文

方夜读书，明烛独坐，偶瞑目间，见兰草坡中，菊花篱畔，走出白兽一只。但见它：遍体霜毛不染尘，广寒宫里可潜身，多人只说文人捉，捉得君时有几人。起而迎之，兽奔出花园，而随之，足抵青云，俨若王者宫阙中。有蛤蟆当道，睹其物：魄落寒潭倒影斜，酒甜常伴翰林家，等闲翻动天河浪，不似池塘青草蛙。

予跃身入门，但见香风袭袭，仙乐飘飘，烟茫茫而云霭霭，彻骨生寒，一望无涯，冰轮大三万六千顷，楼台高一百二十八丈。又见大树一株，青云复其上，红霞绕其旁，文龙鳞而叶凤翥[zhù]，干虎榜而枝鳌头?形若巨蟒，身似长鲸，风吹动平地一声雷，雨淋漓禹门三尺浪，（云柳）未曾轻狂随风舞，（云杏）未曾一枝出墙来，（云桃）未曾轻薄逐水流，（云梅）未曾数点飘香去。

又一物，约高万丈，可望而不可即，乃云梯也，欲登而攀焉。忽见白云深处，紫雾丛中，走出一青衣女子，左捧青香一盆，右捧绿袍一领。但见鬓挽乌云，脸衬红霞，眉弯新月，眼横秋水，朱唇含一口樱桃，皓齿露两行碎玉，一捏杨柳腰，三寸金莲步。爱的是十八九中最少年，喜的是五百名中第一仙，与文人学士交接，拒庸夫俗子往来。有诗曰：“自古嫦娥爱少年，霓裳昨夜舞蹁跹[pián xiān]，他年应悔偷灵药，落在广寒独自眠。”予凝目熟视，堕碎春心万万矣。拟她姓褒，不闻一笑倾周国；拟她姓西，几曲来吴邦；拟她姓卓，何曾听琴奔相知；拟她姓崔，何曾一简传君瑞。又不是桃园散花人；又不是金台拾翠女；又不是温矶画眉人；又不是合谷窃香妇。若是董成双，疑从王母驾鹤去；若是许飞琼，又无送信青鸾至；若是赵飞燕，汉家天子岂肯放她出宫院；若是王昭君，北方单于岂肯放她出重关。

猜疑之际，女子渐近，余前长揖，伊答半礼。谢曰：“佳句褒奖，何以为酬。”予茫然若失，不知所谓。乃曰：“借睹胜园，折取一枝何如。”女子答曰：“斯非墙外花，道旁树，我仁以种之，义以耨[nòu]之，礼培其根，乐养其性。三年一开花，花开时春浪雷鸣。五年一结子，子结时秋风鄂荐。逢子午酉一小折，折三百余，逢辰戊丑未一大折，折七百多。必须向颜子家请目，曾子家励志，子路家求方，孟子家磨。与周程同路，与朱张合伙，借子史之力，结书鉴之铭。恶懒而爱勤斧，忌生而喜熟。冯京折了二三枝，是他阴德好；商辂[lù]折了两三枝，是他功夫到；王曾二子高攀，是他学力强；司马温公独步，是他德行美；吕蒙正受尽寒酸；王清洲历尽艰难；车胤囊萤于野；匡衡凿壁于邻；董子垂帷而不出；苏秦刺股而不眠；祖荣藏灯深夜；孙康映雪寒窗；高风有凌云不倾之专；维翰有铁砚磨穿之志；江淹坐树以成荫；李密骑牛而挂角；买臣负薪而维诵；倪宽带经而荷锄。然后身临此地，手折高枝。今君志向虽高，惜乎学力未到，未敢轻许”。

言犹未已，路旁忽闪出一人，手执黄金大斧，自言姓吴名刚。口诵诗曰：“老树婆姿亘古今，银台夜落影森森，十年磨就黄金斧，伐尽高枝不让人。”便厉声曰：“伊何人欤，敢来窃此？吾自奉文昌帝君之命，五更而起，半夜而眠，开其茅塞，删其忤冗，鸿鹄不得巢其上，燕雀不得栖其间，牛羊不得牧其萌芽，斧金不得伐其枝干。酿膏露而插棘苑，历星霜而欲台阶。旁栽三载，生困十年。来折者必须他力战三场，要折者必与我较量数次。胜我者连枝拔出，仍着绿袍一领，不胜者半枝不许，频数点额而还。尔乃贪恋秦楼，邀游楚馆，莺朋燕友，蝶闹蜂喧，酒债多似书债，衾[qīn]香多似书香。逐日遍游，虚延岁月，日沉西，非云情即雨意，朝孟浪，离花厅就柳巷。困场屋而绝无悲色，外孙山而犹多厚颜。枉费父兄之供给，辜负师友之陶镕。堂上椿萱日暮，不久家事临身，膝下儿女长成，又多奔波累计。不能光宗耀祖，安望荫子封妻。寄迹乡邻，不过糊口之计，托名学校，徒夸旦夕之荣。尔年少而不学，徒老大而伤悲。且谓今年不学有来年，今日不学有来日，寸阴不惜，分阴不竟。与同辈之俦，前呼后拥，偕市井之众，衣紫腰金。能不愧于心乎，能不羞于面乎。况白眼乡里，喜尔之败，恶尔之成。赤口仇家，忌尔之荣，乐尔之辱。空负凌云之志，曾无伏案之思。方将摽[biào]尔于大门之外，尚敢问探于月窟之中。”言毕，光霞顿灭，怒目而退。

余不禁含羞满面，汗湿重衣。女子前而慰曰：“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君勿怪他人，当反求诸已。非妾辈之薄情，奈斯人之不与。迟早终与尔物，但须勿耻恶衣，勿耻恶食，勿嫌箪[dān]瓢，勿厌陋巷，勿虚白日，勿负青春，勿惮[dàn]黄卷，勿畏青灯，勿片言而自足，勿一得而自矜，勿喜新而厌旧，勿恕已而责人。”言毕，迎予入座捧茶。予乃恭身问曰：“此处何地也？尊姓何氏也？吴刚何人也？蛤蟆何类也？此树何种也？白兽何物也？”女子答曰：“此处广寒宫也，妾嫦娥也，吴刚桂仙也，蛤蟆蟾蜍也，白兽玉免也。”予不禁欣然叹曰：“此何地乎，我何人乎，而竞至于此乎！”由是目中雾散，广寒飞尽。次年遂收心学业，连步高官。后之学者，见斯勉旃[zhān]。

注释：本文写的劝学，是通过作者梦游月宫，想蟾宫折桂，与嫦娥、吴刚对话来表现的。其文的中心思想是，要想蟾宫折桂（科举时代称登科为蟾宫折桂），必须寒窗苦读。

（清·余焕文）

(选自《巴中县志校注》)